《清水江往事》

《清水江往事》

清水江起源于黔南州境内，流经都匀市，转入黔东南的麻江县、凯里市、台江县、剑河县、锦屏县，在天柱县流出省境，进入湖南，与舞阳河一并汇入沅江。干流全长459公里，所经之处多是崇山峻岭，江水绵延逶迤前行，遇平地一马平川，遇险峻奔流而下，撒下一路风光旖旎。

我初次涉足清水江，那是七岁即将入学的时候了，距今已有四十余年。

那是我入学前的一个夏天，父亲执意要带我去领略一下县城的热闹，去领略一下外面世界的精彩，他认为这或许能激发我的学习热情——作为小学教师，望子成龙的父亲可谓用心良苦。五十年代末父亲因为饥饿从大学辍学回来，就一直耿耿于怀，他把未尽的大学梦寄托在我的身上了。

《清水江往事》

从我们高坝村走陆路过平秋镇下县城，大约有七十华里的山路，沿途不是上坡就是下坡，路窄而陡峭，崎岖难行。好在当时三叔在清水江边赤里塘物质中转站工作，能找到运送物质的便船搭载我们下县城，可以省去不少脚力。不过，从高坝到赤里塘也有三十多华里的山路，特别是必须经过高坝村对面的黄门坡比起另外一边的平秋坡更高更陡，带着一个瘦弱的小孩行走其难度可想而知。

那年暑期，接到书信的三叔特意请了探亲假回来，然后在某一天早晨我们匆匆吃过奶奶天未亮就准备好的饭菜，晨光熹微就出发了。

从四周光秃秃的山坡上的高坝村寨下来，淌过清澈的归叶溪，拾阶艰难地爬上高耸入云的黄门陡坡，穿过黄门村寨，漫过绿油油的田间小路，就进入了一片苍茫的原始森林之中。事实上，除了那片原始森林还在我脑海里留下一些印象，其它的记述完全是靠着父亲和三叔后来的回忆加以补充的。四十多年过去了，一路上是怎么过去的，一路上见过什么风景，我已经没有太多的印象。

当我们从茂密的原始森林里探出头来，就听到山脚下传来了浑厚的流水声。再走下一片密林，一条宽阔的大江就豁然出现在眼前了。

初次见如此气势恢宏的大江，我忘却了劳累困乏，向下奔去。

《清水江往事》

三叔打开他那幢小木屋的门锁，我的记忆也在这时候被打开了，记忆变得清晰起来。我迫不及待地穿过小小的客厅，跑到简陋的卧室窗户边。我推开窗户，呲牙咧嘴地站在窗前，惊奇地张望着眼前这前所未见的滚滚大江。

小木屋前的江面很宽阔很安静。但往上望去，群峰叠翠之间，江水在夕阳光芒照射下，犹如白蛇传故事里的白蛇，波光粼粼，从山间奔涌而出。然后在我面前展开，又在下游不远处气势蓬勃地奔流而去，消失在大山深处。

这阵势对于来自山里的我来说，确实非同寻常。平时在家乡见过最大的流水，也不过是山洪爆发时涌进溪沟时的那股浑流。

我出神地，呆呆地站着，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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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里塘是个小渔村，除了物质供应中转站这幢小木屋，也就七八栋木屋，都依山傍水而建。当地居民平时靠打渔为生，白天几乎见不到人影，到了晚上就更阒静了。不过这样的夜晚我又是极为喜欢的。晚饭后，我又依窗而望——幽暗的夜晚，几条点着马灯的渔船悠然地荡漾在江中，天上闪烁着星星，江面上泛着星光。大江在夜里是如此的宁静安详！

这地方虽小，却是九寨区（全县分为四个区，每个区公所又下辖若干公社）黄门公社、彦洞公社的物质中转站。从县城水路运输来的货物经过三叔的中转站，分发给这两个公社。而这两个公社上交给国家的生猪、粮食又经过这里，用船运到县城。所以，每星期都会有船下县城。我跟父亲就是来这里搭这顺风船的。

第三天（或许是第四天）早上，就有下县城的运生猪船停靠在三叔木屋前面不远的岸边了。没等父亲收拾完毕东西，我就兴匆匆地跑到了船边。

这条船明显比旁边停靠的几舟渔船大得多，中间船舱上还有一个斗篷盖。

父亲和三叔从小木屋里走出来。三叔在船工面前嘀咕了两句，船工就把我和父亲拉上了船。我们上船后，踉踉跄跄穿过船舱，坐到了船的另外一头。随即，船工和岸上的帮工一一的把生猪拖上船，塞进船舱。

经过一番的折腾，在猪的嚎叫声中，这些"贡品们"总算全部塞进了船舱，挤满了船舱。我满怀同情地看着这些同样未见世面的畜牲，看着它们在船舱里惊魂未定地拥挤着，听着它们嘴里不时发出"哼哼"的呻吟。这情形在我看来也是难得一见的一景——我对清水江上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

没过多久，我们起航了。只听到船工一声吆喝，把长竹竿往沙滩上一插，用力一撑，船就向河中间飞驰而去……

我和父亲向岸上送行的三叔挥手致意，三叔也在频频地向我们挥手告别。

船顺流而下，两岸层层叠嶂的山峦迎面而来，又快速向后退去。前方看似无路可去了，转眼间江面又变得开阔起来。船儿时而缓缓滑行，时而劈波斩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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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程中最为惊心动魄的是冲下三板溪那段险滩了。船头猛的扎进水里，又高高跃起，掀起的浪花扑面而来，溅得我满身透凉。父亲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而我却全然不顾，既紧张又兴奋地手舞足蹈。多年后提起这一幕时，父亲说当时真后悔带我来搭顺风船——他怕我有什么闪失。

过了险滩，船舱里的牲畜已横七竖八的躺倒在船板上，像一堆肉泥，全都安静了，只有肥硕的肚子还在起起伏伏蠕动着。而我，依然兴味盎然。

我们是中午阳光正劲的时候到达县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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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船穿过一处山峰，淌下一处激流，峰回路转，视野突然开阔起来——金黄色的沙滩，灰白色的楼宇，宏伟的大桥，一一展现在我们面前。

船在县城脚下清水江和一条支流交汇处的码头停了下来。我们的顶头刚好是一座铁索桥，荡悠悠地从我们头上跨过。父亲带着我下船，小心翼翼走过遍地鹅卵石的沙滩，爬上平缓的石阶，向繁华的县城大街走去。清水江却继续往前奔涌，从不远处的大桥穿过，消失在远处。

五年后，如父亲所愿，我以全区第一名，全县第十名的成绩考进了县一中，再次来到清水江畔。

县一中位于与县城一江之隔的三角坝上，面向滚滚而过的清水大江，背靠绿色苍茫的山林，可谓钟灵毓秀，抚育着一代又一代的莘莘学子从这里走向全国。

学校沙坡下是一个开阔的沙滩。沙滩中间长着高大的锯齿草，草下是裸露的灰白石头和沙粒。靠近江边的沙滩呈现一片金黄色，都是细小的沙粒，三面环绕着那片绿油油的锯齿草坪。初中高中那几年，我和同学们在沙滩上嬉戏，在锯齿草丛中学习，在江水里劈浪游弋，度过了我终身难忘的一段快乐时光。

后来，我从这里考取了大学，走出了大山，这才告别了清水江。

去年春节，一家人聚集在一起闲聊。父亲突然感慨起来，他说这辈子虽有诸多不如意的地方，但也做对了几件事，其中就包括四十年前带我顺江而下去县城。

《清水江往事》

2004年开始，清水江流域一座座水电站拔地而起，这条美丽河流不可避免地改变了容颜，它千百年来滋养和积淀的瑰丽文化也渐渐拂去岁月的尘埃，向世人展现其不可估量的经济价值和温情的一面。

不过，在我看来，无论如何，我更怀念以前那条汹涌澎湃充满野性的清水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