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区里这群孩子的父母的工作都很忙,时常需要加班到很晚。小学生的下课时间很早,于是我们经常五六个孩子在一块,等人齐了再回家。我和冬煦是这群孩子里最小的两位,那年我们上二年级。
这个世界对小学生来说是崭新的,什么都是新奇的。就连小时候常被家长带去的那个公园,她的阴晴变化、季节更迭,孩子们都看在眼里,然后编织成彩色的梦。H省的暮春有些冷,仲夏又急剧升温到25度以上,初夏就成为了夹在它们中间最适合出去玩的时节,既不太冷,也不太热。草是绿油油的,公园里的花开了一批又一批,这世界上到处都是新奇美好的东西。
小学生分不清电视剧和现实,觉得现实生活和影视生活息息相关。我们这一行人周一演一出“西天取经”;周二演一出“黛玉葬花”,写在周记里交上去,还能收获老师们的表扬,简直是一举多得。
后来,大一些的孩子们淡出了队伍,他们认为这些行为有些幼稚,所以队伍里只剩下了我和冬煦。没了大孩子们的管控,我们两个的想象力更加放肆,从神话传说演到都市情缘;从狗血神剧演到三国水浒,能演的不能演的,我们都演了。直到有一天的放学路上,天上下着大雨、刮着大风。
一开始我们在教室里躲着,后来又害怕凶恶的门卫大叔没看到我们,把我们锁在教室里,就顶着雨回家了。
“阿春,你想没想到这场大雨像什么?”冬煦向我眨巴眨巴眼睛,我知道,她的戏瘾又犯了。
“像电视剧里男女主角决裂的那场大雨。”
“要不我们今天就演这个?”
好主意,当真是绝妙至极的主意!大雨,奔跑的男女主角,在暴雨中溶化的不堪一击的爱情,感人,相当感人。
“可以,但是我要加条件。”我突然想到她身体不好这件事。
“你说吧。”
“你要把我的校服当斗笠罩在头上。”
冬煦沉思了一会儿,我看她的表情从疑惑转为震惊,最后甚至有那么一丝嫌恶。她的嘴唇动了动,留下一句:
“不要,我觉得太丑了。”
“丑,但是有用。我们的家离这里不算太远,我们慢跑回去,雨不会把校服完全淋湿的。”
她转过头,不动如山。
“煦煦,天要黑了。如果被妈妈们发现我们还没回家,她们会很担心。”
或许是想到阿姨难过的样子,她微微叹了口气,认命一般转过身来,低下了头。我脱下身上的校服,帮她罩在头上,怕一会儿跑的时候会掉,又用校服的两只袖子在她下巴处打了一个结。
“说真的,我现在都能想到现在的自己有多丑。”
她很沮丧,我想哄哄她,又苦于不知如何开口,就只能试图从其他安慰她——大街上现在的行人很少、我们没有带伞,采用这样的避雨方式也是合理的,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她摇摇头,蹲下,做出一个起跑的姿势,说了一句“要上了”就跑了出去,我把书包护在胸前,也跟着跑了出去。
我们就这样冲进了雨幕之中,一前一后,她在前面,我在后面。突然,她转过身,我一个没刹住与她撞了满怀。她抱住我,没忍住笑意,因为我们现在的样子实在是不太像生离死别的分手桥段,倒像是一对朋友久别重逢。
我想起了一个月前在电视上播出的让我深深感动的剧情——一个女孩子从国外回来,发现自己最好的朋友失联,报警后经过调查发现那位朋友被绑架到了一个山区,三个月后,警察侦破了案子,一窝端了人贩子团伙,这对挚友终于在一个雨夜重逢,最后在警车的护送下平安到家。现在,在相似的雨夜的衬托下,那份感动又回归,我说出了那句被替换掉主语的台词:“冬煦,我看到你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她眸光微动,福至心灵,伸手擦了擦我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傻阿春,哭什么,我这不是平安的回来了嘛。以后无论什么事情也无法将我们再次分开了。”
八九岁的孩子还想不到死亡那么久远的事情,她们也无法想象那么遥远的未来,只是看着彼此相视而笑,随后手牵着手将雨幕甩在身后,仅留下欢声笑语。
回到家以后,我没想到说出的那句台词竟成了后续剧情的预演,冬煦回家后就发起了高烧,第二天我没有在家门口看见她,他们家的灯始终黑着,直到半个月后才再次亮起。那个年代也并不是人人都有手机,故而他们匆匆离去的这半个月,去向是一个未解之谜。我可能也更加理解了那段剧情,何谓思念,何谓担忧。在这段时间里,汲取了更多情感的我成功获得了更多编故事的技能,在以写记叙文和讲故事为王的小学作文课上依旧制霸。我每日都记下两份作业,整理发下来的材料和试卷。我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直觉告诉我,她一定会回来。
终于,那间熟悉的屋子里重新撒满了温馨的灯光,我的好友终于回来了。我在她家门口徘徊踱步,反复做着心理建设,关于第一句到底应该说什么,半个月时间过去了,她是否已经忘了我。这些焦虑直到叔叔阿姨发现我并让我进屋后才得到缓解,在看到她以后,我满脑子都只剩下了当初在雨中的那句话。她在床上躺着,右手挂着吊瓶,唇色发白,眼下青黑,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我很担心她会在下一个大风天被吹走。我走近,坐在她的床边,她伸出手来想要碰一碰我。那只手背上愈合的和未愈合的针眼、还未完全消掉的青紫的瘀血吸引了我的目光,我颤抖地用两只手握住那只手,一时有些后怕。
“咳,是真的阿春,不是幻觉......”是大病初愈的沙哑嗓音,还好我那天把外套给她了,不然......
眼泪又在我的眼眶中打转了。
“冬煦。”我不知道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桌上的药瓶药罐、写满了不认识术语的化验单、叠放在一起的X光、核磁报告袋子和她手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无一不昭示着一个事实:我最好的朋友差一点点就要离开我了,直觉从不会骗我。
我哽咽了,吸了吸鼻子。
“我看到你能平安回来,”又抬手抹了一把泪。“真是太好了。”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看不到这个明媚的女孩,我无法想象那样的日子。正如这孤独的十五天。
“傻阿春......哭什么,我这不是平安的回来了嘛......咳咳......以后无论什么事情也无法将我们再次分开了。”
她眼睛亮亮的,向我眨着眼,像是在说:怎么样,我这戏接得好吧。
是挺好的,如果不是像这般敬业,还表演了一次失踪就更好了。还好只是半个月,如果是生死未卜的三个月,我想都不敢想。
我在白家待了半天,回到了自己的家,刚上幼儿园的妹妹常青在沙发上好奇地看着我:“姐姐。”
“怎么了?”
“姐姐笑了,没有那么冷了。”
“可是现在是夏天啊,怎么会冷。”
“不知道”妹妹摇了摇头,“姐姐就是没有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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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的最近,知晓了冬煦的事后,常青特地给我打了电话,我们聊起了她,除了老生常谈的安慰和惋惜,常青还特地叮嘱了我。
“姐从很小的时候就冷冷的,身边有煦煦姐的时候就会好很多,现在......你要学着去多交一些朋友啊,你不能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岛,除了煦煦姐这个在社会上的锚点以外,你还要在这个世界上多有一些熟人......早些走出来才是......”
通话结束后,我看了看只有寥寥几个联系人的通讯录,陷入了沉思。是了,从前的我生命中只有寥寥数人和明晰的人生目标,除此之外的时间里,我都活在半空,仿佛与这人世间只有冬煦一个连接的锚点。她走了已成事实,虽然我实在不愿接受。我的生活已停滞了近乎三个月,是时候重新开始了,想必她也不愿意看到我现在这副生活、工作、人际全面溃烂的样子,从重新投简历找一份新的工作开始。然后,交一些新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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