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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弟校,那年未曾燃尽的花火-第3章

子弟校,那年未曾燃尽的花火-第3章

作者: 潘一掷 | 来源:发表于2019-07-08 21:03 被阅读1次

                          第三章:没头脑和不高兴

    (一)

    小满自小父母离异,他和爸爸一起生活,爸爸是硝化车间的操作工,脾气暴躁,白天滚硝酸桶,晚上喝大酒,对于小满的管教全靠五指山镇压。小满像淘气成精的孙悟空,一看见喝醉了的爸爸挥舞着五指山,马上撒腿就跑,在外面游荡到天黑也不敢回家,他常爬上暖气管线呆坐,饥肠辘辘,耷拉着两腿,隔着几十米能看见自己家的窗户,等着灯亮,心想也许爸爸已经酒醒,应该会出门找他。

    那时家属区的楼与楼之间串联着暖气管线,离地三米高,好像微型的高架桥。坐在上面可以俯瞰各家的小院,闻到各家饭菜的香味。小满坐在暖气管上无聊,猜想红烧带鱼可能是前楼张大勺家的,炖酸菜可能是后院马电工家的。他手撑着下巴,看着夕阳西坠,小镇路灯次第闪亮,东面天空浮现的星星变得清晰。这时候家里的房门打开,爸爸拎着手电筒走出门,照例朝暖气管线照一照,看到了好似在晚霞云端的孙悟空儿子。

    爸爸喊:你给我下来,回家!孙悟空回应:你保证不打我,我就下来!爸爸说:今天不打。孙悟空懒得争取明天也不打,他实在是太饿了,此刻但求马上果腹,于是他降下云端,翻身顺着架子爬下管线。

    夏雷家是二楼,户外暖气管线从他家窗前经过。小满从自己家26栋出发去35栋找夏雷玩,他可以脚不沾地从暖气管线上走过去,手插裤兜吹着口哨,如履平地。在楼间空地上打麻将的老太太仰头看看小满,好像看见麻雀飞过树梢一样司空见惯,早已见怪不怪,最多嘟囔一句说,这没妈的孩子,真是野得上天啊。

    周三下午没有课,小满站在暖气管线上喊夏雷出来玩,两个人好像江湖人氏对切口,“夏雷夏雷,我是克塞,前来买菜!” 小满先喊。 夏雷打开窗户,回应“土豆五毛,青菜一块!”。小满再回答“一块不卖,连踢带踹!”。

    夏妈妈隔窗看见小满站在半空中,她吓了一跳,冲他喊:你从暖气管线下来!进屋里来等。小满喊,阿姨,我在外面等就行。夏雷妈妈说,那也得下来,那么高,多危险!小满说,我平时上学都在上面走的,没事儿。夏雷妈妈佯怒:你要是不下来,就别找夏雷玩了!小满只得爬下暖气管线,站在夏雷家门口等。夏雷妈妈开门,让小满进屋等,小满说衣服脏就不进屋了。

    之前夏妈妈远远看见过小满,以为他只是浑身泥土的普通顽劣少年。今天把小满拉进屋,站在灯光下,夏妈妈才发现这孩子虽然衣裤上下油渍,一张小脸却是长得八九分精致,几乎可以预见这孩子长大一定是个美男子。

    夏妈妈问小满,你吃饭了没有?要不和夏雷一起吃吧。小满不吭声,他的确没吃午饭,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夏妈妈看出了小满的窘迫,拉着小满说,你就跟夏雷一起吃吧,别见外。小满高兴地点点头。夏妈妈去厨房关火炉灶,再走出厨房,发现小满已经支起了折叠桌,正拿着抹布在奋力擦拭桌面。

    夏妈妈在路南菜市场遇见班主任牛老师,牛老师原来是西铁城厂幼儿园的阿姨,自从她爱人被提拔为技安处长,牛老师也就摇身一变,成了一小的语文老师。牛老师教语文有两个缺陷,一是写字倒下笔,二是平翘舌不分,常把“佳木斯”说成“佳木师”。不过,子弟一小的学生都是工人子弟,家长们对于老师的要求没那么高,识文断字就算差强人意。

    夏妈妈问牛老师,“我家夏雷在学校的表现怎么样?给没给您添麻烦?”

    牛老师说“夏雷聪明,也用功,学习上没得说”。

    “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么?”夏妈妈又问

    “他就是总有点儿小脾气,除了和小满不错以外,跟其他同学的关系都很平淡,选三好学生的时候,班级有一半儿同学都不举手选他“,牛老师说,“大家都叫夏雷不高兴,还有你家夏雷的好朋友,那个小满,学习真是差劲,同学都叫他没头脑。他们俩这一对儿,真是不高兴和没头脑玩到一块儿去了。“

    夏妈妈倒是不关心夏雷的人缘,好朋友只要一两个就行,狐朋狗友太多容易耽误学习。她顺便问了小满的家境,“整个路南都是大老粗工人区,倒是难得一见小满这样眉目清秀的孩子?”

     “小满长得漂亮还真不知道像谁,谁都没见过小满妈妈,据说之前是厂文工团的,很早就离婚离开西铁城了,各种说法都有,反正就是丢下小满跟爸爸过,也是真够狠心” 牛老师说。

    夏妈妈是职工医院的护士,爸爸是普通卡车司机,司机的地位比普通工人略高一截,当年都说“脚踩三块铁,到哪儿都是客(qie)”。即便这样,司机和护士也只是工人编制,并不算干部。虽然是最普通的职工家庭,但夏妈妈和工人村的市井主妇不一样,她独来独往,很少和街坊闲聊,也不关心各家的家长里短,除了操持家务就是监督夏雷学习,她发誓要培养夏雷读清华北大,要当钱学森,要当乔冠华。在第一家属区里,鸿鹄之志经常被的燕雀邻居笑话,由此夏妈妈也有一个外号,叫“精神万元户”。

    妈妈经常教导夏雷说,你只管好好学习!什么学雷锋啊,帮扶后进生这些事儿,你意思意思就行了,别在乎什么同学关系,没用!你跟这些工人子弟以后不会在一条路上的,不要降低自己的标准。

    夏雷反驳说,我想当三好学生,可是同学们都不举手选我。

    夏妈妈很笃定地安慰说,你只管好好学习,其余的我来处理。

    临近期末,夏妈妈去合作社买了两瓶麦乳精和两瓶黄桃罐头,趁着夜色去牛老师家坐了一会儿。等到期末评优,夏雷如愿以偿拿到了三好学生奖状,喜孜孜地贴在床头墙上。

    小满和夏雷,没头脑和不高兴,大家都这么叫他们。其实夏雷也不是天生不高兴,妈妈的一贯严苛管教,让他难得有尽兴的时候。夏妈妈有两种近乎偏执的热忱,一个是卫生消毒,一个教育夏雷。前一种癖好算是职业病,夏妈妈经常在家里用高压锅熏蒸被单和枕巾,据说这叫高温高压消毒法,弄得房间内外蒸汽氤氲,有如仙境。后一种热情来自精神寄托,妈妈很少放夏雷出门玩耍。夏雷床头的墙上贴满了数学公式和英语音标,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必须朗读一遍,此外还要临摹颜楷字帖两页,按时喝牛奶吃钙片。

    妈妈准许夏雷带回家的同学,只有没头脑小满。小满去找夏雷玩,十次有九次都得等着。他一边翻漫画书一边打瞌睡,只等夏雷练完字得解放。

    有一次,小满看见毛笔杆上刻字“小白云”,问夏雷是什么意思。夏雷回答说,“这是羊毛作的笔,白色的叫白云,还有黑色的是狼毛做的,叫狼毫”,说到这儿,夏雷停下来,想卖弄一下学问,故意问小满: “你知道为什么叫狼毫么?”小满想了想说,“可能是薅狼毛的时候,狼太疼了,所以狼就一直嚎…”。夏雷和妈妈大笑,他们喜欢小满的天真无忌。

    有时夏妈妈和小满聊聊天,问问家境。小满不太记得他妈妈的模样了,离婚之后,妈妈就消失了,一直没回来看过他,只能是爸爸自己带。小满每天的午饭就是前一天晚上的剩饭,浇上开水冒一冒,加上一个咸鸭蛋。小满说,可能是吃咸鸭蛋太多了,我考试总考不好。夏妈妈面露惋惜看着小满,这孩子手指颀长皮肤白皙,本来不像是体力工作者的命运。但是投胎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十有八九还是手握钳子螺丝刀。

    妈妈规定出门玩的时间不能超过两个小时。夏雷和小满分秒必争,出门就是一通快跑。他们跑到废弃的工地,寻找电焊剩下的电石,浇上尿嘶嘶作响冒出乙炔气泡,再扔进去一根火柴,轰地一声火苗窜起。

    他们叠罗汉爬进工人俱乐部的窗户,躲在舞台后面的幕布里,偷看职工交谊舞大赛,他们偷看报幕阿姨在后台穿毛裤套长裙。他们溜进军工厂的后山验弹靶场,看脱靶的子弹拖曳红光,他们捡起弹壳时还是热的;他们溜进粮店,在大米池子里摔跤,互相用米耙子对打,回家脱秋裤时里面全是大米粒;他们在职工浴池的热水池子里练习狗刨,在大人的腿间游过来游过去。他们帮跳皮筋的小姑娘当立柱抻皮筋,男孩女孩一边跳一边唱着歌谣:小河流水哗啦啦,我和姐姐去偷瓜,姐姐偷俩我偷仨,姐姐逃跑我被抓,姐姐在家吃西瓜,我在警察局里写检查,姐姐在家磕瓜子儿,我在外面挨枪子儿。

    小满和夏雷玩遍了整个西铁城,除了卫兵把守的炸药车间和职工医院的太平房,方圆十里西铁城的每个角落都是他们的乐园,他们裤子经常磨得开线,他们能从砖石草木中创造出无数种游戏和童趣,对于他们来讲,西铁城就是整个世界。

    (二)

    那年溽热七月里的周末午后,爸爸让小满去领雪糕。领雪糕也叫打雪糕,跟打开水的原理是一样的,工具也都是暖瓶。打开水是去锅炉房,打雪糕是去生活服务公司的冷饮厂门市。把雪糕大头朝下滑进暖瓶,然后盖上塞子,一个暖瓶大概能放十几根雪糕。

    西铁城雪糕最初是由职工食堂生产的绿豆雪糕和大白糖冰棍儿,内部供应为主。后来成立了劳动服务公司冷饮厂,才升级为奶油小人雪糕。再后来,总厂把军工级别的高级离心机支援给劳动服务公司的冷饮厂,凭借这台半衰老的高级离心机,冷饮厂生产出来的雪糕口感细腻无比,再后来,西铁城雪糕逐渐进化,竟然成铁城授予一指的名牌。

    小满揣着印有“五十只”的大红章的雪糕票,拎着四个空暖瓶,走在热得冒烟的马路上,蝉声不断,走到冷饮厂门市时已经满头大汗。

    冷饮厂门市的营业员阿姨脸抹得煞白,神态比挂霜的雪糕还冷。她戴着白色的套袖,不耐烦地接过小满递来的雪糕票,随手镩在倒立钉子板上,然后从冰柜捧出一大堆裸体雪糕,她负责数数儿,小满负责往暖瓶里装填,最后装满了四个暖瓶,一共四十五根。还有最后五根,无论如何也装不进去了。

    小满问,阿姨,我能不能过一会儿再来取这余下的五根?

    不行!这叫买定离手! 营业员阿姨阴阳怪气说。

    小满不懂。

    营业员不耐烦地说:雪糕票已经收上来了,等你再来找我要雪糕,空口白牙地,让别人看见,我就说不清楚了。

    其实这一天余下的雪糕都会被营业员自己带回家,小满并不知道这句话只是个借口,继续求情说:那五根雪糕我也不能不要啊!帮帮忙,阿姨!

    营业员态度坚决说:你自己想办法!别废话,一会就化了。

    小满想,不能不要,不然就是浪费,浪费可耻。他抓起最后的五根雪糕,蹲在门市外开始吃。吃到第二根时,其余的三根开始淌水儿;小满加快吃,吃到第四根时,第五根在木棍上快挂不住了;小满狼吞虎咽了第四根,然后一仰头,直接把第五根塞进嘴里,好像杂技里的生吞宝剑,营业员阿姨看的瞠目结舌。

    五分钟,五根雪糕,全送进了肚子,小满终于跑赢了融化的速度。还没来得及抹抹嘴,小满就感觉自己后脑勺开始痛,实在是吃得太多太快了! 他一边后悔,一边龇牙咧嘴拍着后脑勺。

    “你是谁家的傻孩子?就这么一根筋?” 营业员阿姨掩口讥笑。

    小满捂着嘴怕自己吐出来,口齿不清指着阿姨说:“这不都是你逼的么?”

    营业员以为小满在骂人,她奋力摘下套袖,一把卡住小满的脖子骂:“小兔崽子,你说啥?你再给我逼一个?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小满一边吐出半口融化的雪糕,一边挣脱跳着喊:“你耳朵聋啊?你一个女的,嘴怎么咋这么埋汰?啊,呸!呸呸呸!“

    等夏天过去,冷饮厂门市开始撤店,小满以为再不会碰到这个戾气十足的营业员。没想到秋天的一个周末,小满爸爸领着这个冷脸如雪糕挂霜的阿姨到家里来。小满和她面面相觑,两个人都在回想夏天的那一幕。

    爸爸是大老粗,说话没啥铺垫,让小满从今天起叫她妈妈,小满顿时觉得后脑勺好像又痛了,他强扭着脖子不肯接话。爸爸举起五指山威胁,小满憋出一声大喊,爸爸,要不换个人吧,这个阿姨不行啊! 爸爸的五指山真的扇过来了,小满赶紧跑出门,一边跑一边喊,爸爸!换个人给我当后妈吧,这个女的真是吃人的白骨精啊!

    小满在外面游荡了一圈又一圈,天色渐暗,他照旧爬上暖气管线,坐在半空中,等着爸爸消气后寻他。可是爸爸一直没出屋,小满等啊等,看见房间里熄灯了,爸爸还是没出来。小满开始想,白骨精真厉害,爸爸的魂儿可能被她勾走了,这次爸爸是要叛变了!

    天上的月亮慢慢被乌云盖上,小满继续等,等着云开月见。

    但是没有。乌云挡住了全天的繁星,天边开始响起了雷声,闪电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抽打天空。等到第一滴雨落在脸上,爸爸还是没出来找他。

    小满绝望地从暖气管线上爬下来,他又冷又饿, 顶着随后的倾盆大雨,走向五里外的奶奶家。 一路上他坚持不哭,他觉得他没哭,但为什么流过脸颊的雨水会是温热的呢?

    小满从此离开了第一家属区,和奶奶住在一起,转学到了子弟二小。

    他后来再没见过爸爸,奶奶说他和营业员阿姨俩人结婚后去深圳淘金,本来女方就带着孩子,后来又和小满爸爸生了小孩,四口人在那边活的也很艰难,连给奶奶的年节汇款都中断了。

    (三)

    转学之后,小满还是经常来找夏雷玩。国庆节前夕,夏雷在铁城少年宫书法比赛中拿到了一等奖。夏雷爸爸刚从外地长途出车回来,为了给夏雷庆祝,要露一手,作一道雪绵豆沙。正巧小满也在家里做客,夏雷留小满一起吃饭,这次小满痛快地答应了,和以前一样,他手脚利落地支起折叠桌,心安理得等着开饭。

    爸爸在厨房搅打蛋清,妈妈和夏雷小满在房间里聊天,小满问夏雷妈妈需不需要帮忙切菜?

    夏雷妈妈问,“怎么,你能帮上忙?”

    “能啊,没问题啊,我现在可是切菜能手呢,不信?你看!”小满说着,把手伸给夏雷妈妈看。夏妈妈看见小满的手指上有几处切痕。“我奶奶摆摊卖拌菜,我每天都帮着切菜,一切就几大盆,现在越来越熟练了“”。 小满解释说。

    夏雷妈妈问,“都有什么拌菜?”

    “海带丝,土豆丝,干豆腐丝,地瓜梗,蕨菜辣白菜”。

    “怎么卖,有柜台么?”

    “就是在路边摆个推车“, 小满说, “罩个玻璃罩子,一样一大盆,下班的人来买,开饭店的也来买,再卖不掉的就自己家吃掉“”。

    夏雷仍然好奇,问:“那都是你切菜?“

    “奶奶身体不好,切菜的活儿慢慢都交给我了“。 小满说。

    夏雷妈妈抚摸小满的手指, 叹了一口气:“可怜你这细皮嫩肉的底子,都开始起茧子了,才五年级的小孩啊“。

    夏雷知道妈妈下一句会是什么,他刚想捂耳朵,妈妈就喊:“夏雷!你看看小满容易么?你看一页书的时间,小满就得切好一盆菜!你成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一提学习就叫苦叫累,哪天你跟小满换一下试试?!“

    夏雷连忙用手比划暂停,不耐烦说:“妈妈妈妈妈,停停停停停!”

    妈妈白了一眼,转身去厨房帮爸爸做菜。

    夏雷撇了撇嘴,问小满:“你奶奶絮叨么?”小满庆幸说:“好在我奶奶耳朵背,不絮叨。”夏雷关上门,从书桌底下翻出一个纸盒子,“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吧,我爸爸出差给我买的“。他说着掀开盖子,是“百变雄师“的特博。

    小满拿起来爱不释手,禁不住喊:‘’哇!这可比王东的变形恐龙蛋好看多了!”

    夏雷说,“王东说他的变形恐龙蛋被他爸爸给扔了。“

    “为什么?”小满问。

    “王东月考没考好,他爸揍他,把他的变形恐龙蛋扔到小区垃圾箱里了。” 夏雷说。

    “那王东不会自己再捡回来?“小满问。

    “王东第二天才想起来,可惜都被垃圾车收走了。“

    “那正好!太好了!“ 小满一下子兴奋起来,说,“ 垃圾车都卸在山脚的垃圾山上,我这就去找,找到了就算我的“。

    夏雷皱眉头,“那个垃圾山可大了,又酸又臭,你别去了“。

    “”要不怎么办呢?“小满伤感地说,“奶奶没钱给我买,我就只能捡个臭的。“

    夏雷安慰说,“我的借给你玩,不着急还“”。

    “那也不一样,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 小满着急起身说,“我不吃饭了,我这就去找!”

    “你急啥?吃完饭再去也行啊“ ,夏雷挽留 。

    “我怕捡破烂的老头比我早到。“ 小满一边开门往出走,一边说。

    夏雷午饭后去垃圾山找小满。 垃圾山下有几头正在拱垃圾的猪,垃圾山上,小满一手捂嘴一手拿个木棍,左扒右翻一无所获。夏雷站在下风口,一阵风吹过来腥臊酸臭,他差点没把午饭吐出来,他冲小满大喊,“你还没熏够啊?垃圾山太大了,你肯定找不到啦!”

    小满也想放弃了,扔了木棍,从垃圾山上一层一层往下跳,跳到地面,站到夏雷身边说:“熏得我真是坚持不住了!“两个人站在垃圾山旁边百无聊赖,想离开又觉得一无所获不甘心。小满忽然想找点乐子, “夏雷你敢骑猪不?“ 他指着垃圾山下几只正在正在拱垃圾的猪,回头问。

    夏雷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看小满,说“我没想过啊“。小满怂恿说,“没事儿的,我骑过,宋和尚也骑过,对了,吴疯子也骑过。“夏雷担心:“猪不会咬人吧?摔下来疼不疼?“小满倒是满不在乎,说“不咬,猪比你还害怕呢,要不你试试?“。 夏雷犹豫说,“那你先骑一下给我看看。”

    小满自信满满地说“OK,你看好了!“他蹑手蹑脚走到一只正在吃垃圾的大母猪身后,乘猪不备,小满像是跳木马一样猛地骑上去,然后赶快伏下腰,等着母猪蹿出去,没想到那只硕大的母猪动也没动。小满愣了一下,使劲拍了拍猪后背,喊:“驾驾驾!“母猪依然不动,哼哼唧唧的甚至还摇了摇尾巴。小满翻下身来说:“真是奇怪了,我碰到一个傻子猪!“

    夏雷跃跃欲试说:“这也不是很难啊,我来试试!“正好一头大黑猪路过夏雷身边,夏雷一个骗腿儿坐在猪后背上,大黑猪被惊得嗷地叫了一声,狂奔猛冲向垃圾山的另一侧。小满在旁边忙不迭大喊,哈腰!哈腰!揪耳朵!揪耳朵!夏雷忘了伏下腰,在猪背上颠得左斜右歪七荤八素,没过三五米,就被大黑猪狠狠地甩在垃圾堆上。小满急忙跑过去把夏雷着从垃圾堆里拉起来。夏雷一边大笑,一边站起来,头发沾满了锯末子和灰土,身上还沾了一块废电工胶布。

    小满迫切地问:“怎么样,刺激不?“

    夏雷笑的都流出了眼泪,一边揉屁股一边说:“太他妈刺激了!就是屁股快成八瓣儿了!”

    小满也是笑的肚子痛,总结说“”你坐着骑肯定不行啊!得趴着骑!”。

    “可不是,我原以为手抓猪皮就行,没想到猪毛那么滑,根本抓不住!“ 夏雷说。

    “今天真是奇怪了,我骑的那头猪根本就不动。“小满心里还有最后的疑惑,“奇怪奇怪!会不会那头猪的上辈子是一匹马?“

    (四) 

    离垃圾山不远有处缓坡,正是夏雷和小满的练习骑自行车的宝地,子弟一小的孩子们必须在上中学前学会骑自行车,因为子弟中学离第一家属区有四公里的路程,当年孩子们都在晚饭前抓紧练习骑车,从一种叫作“掏裆”的姿势开始摸索。

    老式二八大直梁自行车,车架过于高大,孩子们没办法正坐驾驭,只能先从“掏裆”的姿势起步:身体完全在车的左侧,只有右腿从大梁下伸过去,右手握住大梁,先从滑行开始,栽栽歪歪晃晃悠悠,提上左脚起步一圈,两圈,失去平衡,扑通倒地,然后拍拍屁股起来,重新一圈,两圈,再扑通…,远看小孩掏裆骑车的造型,缩脖,弓腰,半蹲,好像小猴崽子端着大枪在街头逡巡。

    以掏裆的骑法,从勉强半圈到骑满两三圈不倒,才算是基本入门。想加速这个过程,有一种捷径是专找下坡路来练习,下坡滑行带来的惯性能减少平衡的难度。当然,有捷径就有风险,在下坡路上一旦失控,就会摔得更惨,人仰马翻。

    一天傍晚,夏雷从坡顶向下掏档骑了三圈,有了飘飘临风的快感,正得意时,忽然发现坡下正往上走来一个老头儿。夏雷还没学会拐弯,来不及刹车,连人带车直奔老头冲了过去。老头儿也吓了一跳,忙不迭往旁边一闪,算是勉强躲了过去。可怜夏雷失去平衡,一个大趔趄摔在老头儿脚下。

    “羔操的,瞎他妈骑,你谁家的兔崽子?”老头骂骂咧咧,从夏雷身边走过,顺脚踹了一下翻滚不停的车轮。夏雷四仰八叉正摔在地上,一条腿被自行车压住,脚踝生疼。他抬头仔细一看,原来是老许头,外号许大马棒子,工厂有名的万人嫌,当过造反派,爱串寡妇门,打扑克藏牌,满口脏话,敢去保卫科砸玻璃。

    夏雷爬起来揉揉膝盖,指着许大马棒子骂:“你敢骂人?你个老逼登,许老逼登!”许大马棒子伸手要抓夏雷,夏雷一边跑开一边继续骂着顺口溜:“许大马棒子老白毛,撅着屁股让人挠,挠完起大泡,上医院抹牙膏,牙膏没抹好,回家瞎鸡巴跑…”夏雷越跑越远。

    许大马棒子追了几步没追上夏雷,气急败坏,到路边折了一根柳树粗枝,蹲着喊“小逼崽子,你给我看着”,一边把柳枝插进夏雷自行车链盒里,恶狠狠地把车链子撬起来卸掉,他恨恨不平,站起来又踹了一脚自行车,骂道“我让你骑!小逼崽子,我他妈让你推着回家!”。

    等许大马棒子走远了,夏雷返回原地看自己的自行车,车链子已经被许大马棒子刚刚卸下来。夏雷还不会给飞轮上挂链条,只能推着自行车往回走,一边推一边哭,远远看见小满像小猴端大枪一样掏档骑车赶过来,问夏雷:“咋啦咋啦,谁欺负你啦?”。

    “许大马棒子把我的车链子给卸了”。夏雷抹一把眼泪。

    “草他妈”,小满气不打一处来,“他往哪儿走了?”

    “上坡了,往铁道上走了”。夏雷指了指山腰。

    半山腰有一条战备支线铁路,穿过一条隧道,延伸到远方的山洞生产区。隧道前一二百米竖着一个黄色的菱形牌子,黑笔写着“鸣”字,提醒每天四次的火车通过。隧道入口的水泥墙壁上,有白灰浆书写的“备战备荒为人民,献完青春献子孙--化工厂宣”。

    小满和夏雷悄悄尾随许大马棒子,爬上了山腰,发现“鸣” 字标杆下面,站着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等许大棒子汇合。小满从隐藏的灌木丛里探出头,仔细张望了一下,那女的正是大破鞋蝴蝶迷。蝴蝶迷是全厂上下闻名的不正经,长了一双勾魂桃花眼,人都四五十岁了,看见小伙子还眉目流转。据说在她上班的副食店有一大堆屠夫相好,相好们吃醋动剔骨刀差点儿出人命,后来蝴蝶迷被调到粮店,别人说她秤过的大米白面都有一股骚味。

    眼见许大马棒子和蝴蝶迷汇合后,手拉手往火车隧道深处里走。隧道里面黑乎乎的,小满和夏雷 知道这是要搞破鞋,至于怎么个搞法,小孩子也不懂,他们俩猜想大概就是脱光光地亲嘴。

    小满一边嘟囔着“这俩老破鞋挺会找地方啊”,一边从铁路路基上捡了一把碎石,递给夏雷几块,交代说,“等会儿咱俩就扔,使出最大劲扔,扔完就跑”。夏雷问,“为啥要等一会儿啊?”小满说:“我想,他们现在正在脱裤子…”

    过了两三分钟,隧道里传出来蝴蝶迷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声音,啊啊啊,哎哎哎,啊哎啊哎。小满说“快!扔!扔!!”两个人奋力挥起手臂,把十几块兵乓球大小的碎石狠狠掷进隧道里。刚开始,隧道里当当当几声,那是石头坠地的清脆回响,后来有几声是扑通扑通的闷响,是砸到人体后背的声音。隧道里面传来蝴蝶迷的尖叫,还有许大马棒子的暴怒咆哮“操你妈的,哪个瘪犊子在外面…”

    夏雷和小满转身一路狂奔下山,边跑边笑,肚子都岔了气。夏日的晚霞漫天,山坡下楼群炊烟四起,远远地听到各家妈妈喊孩子回家吃饭。等到六点半,各家餐桌摆上饭菜,大人都会打开电视,等着田连元的评书开讲。

    许大马棒子受伤的脑袋缠着纱布,听大人们聊天,说许大马棒子被人趁黑天打了闷棍,脑袋和腰上都有伤,谁下的狠手不知道,也许是副食店卖肉的,也许是粮店卖粮的,总之情敌太多搞不清楚是哪一个。

    随后十年,小满和夏雷再没见过许大马棒子,直到后来,工人俱乐部改成了黑灯风流舞厅,小满已经是二十岁的壮小伙子,他抡起一电炮把许大马棒子打倒在舞池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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