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劫(下)

作者: 林栗子Lee | 来源:发表于2016-12-10 12:55 被阅读0次

     我叫张晓钰,是负责今晚渡河的魂灵的引渡人之一。

     在冰冷的护河旁,我感到无边的孤单和恐惧。子时未到,我独自一人蜷缩在竹筏上,静候带那个人回家的时辰。

     我本不属于天界,曾也是凡尘中一粒渺小的人间沙,但正如早春的花盛放前必先经过一番彻骨的寒冷,我在结束这平稳的一生之前,必先如宿命般——遇见她。

     “诶,你们今晚想引渡谁啊?”身旁几个引渡人的谈话生把我拉回现实,“当然是找个怨气轻的,我上次引渡的那个魂灵怨气重的很,可吓人了。”其中一个推了推我,“新来的,你想引渡谁啊?”我吗?我低下头静默了一会,“我只想带我的塔塔回家。”“塔塔?”一个资历颇老的引渡人问我,“她是你什么人啊?”塔塔是我的谁,这个问题,我还没真仔细想过。我只知道,她是那个陪了我十六年的,爱吃爱笑爱撒娇的小包子,是我一定要找回来的人。“你们成亲了吗?”见我不说话,他继续问。我有点迟疑地摇了摇头,“还没正式行过礼,不过,她已经穿过新娘服了。”而且,很美。想起那夜烛光摇曳下,她穿着新娘服局促不安又有点害羞的样子,我又有些出神了。

     “长老,我看她准是个为情所困的痴人。”一旁一个年轻些的引渡人嬉笑着说,被他唤作长老的引渡人呵斥住他,向我招了招手,“你随我过来。”我不明就里,但还是跟了过去。他把我带进护河边的一间小屋,给我斟满一杯热茶,让我坐下,说:“年轻人,可否跟我说说你的故事?”我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让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讲我和她的故事。

     跟她的初遇有些狼狈,在我房间的窗户旁。初秋的风中,她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般,可怜兮兮地问我有没有吃的,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不省人事了。现在想起来,她可真会耍赖。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黄汐源,一个说要陪我的人。“为何?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执意要陪我?”“因为你对我很重要。”说着这话的她,带着一丝小女孩家的稚气,白净的脸上飞快地染上一层红云,但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满是认真。看着那样的眼神,我像是陷进去了一般,痴痴地看着她。下午的阳光从窗户倾泻而下,她紧揪着被褥的手被染上几许斑驳的金色,逆光中她被笼罩在一片温暖中。她似乎很紧张,睫毛不住地颤抖着,几缕调皮的阳光在她的眼睫上跳跃着,更显几分俏皮,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我忽然不敢正视她,一丝灼热的温度慢慢爬上了我的脸颊,合着窗外的阳光,我感觉室内一片燥热。半晌,我问她,“你家人呢?”也许是自昨晚见到她起,这只似乎迷路了的小东西,如命中注定般闯入了我的生活,填补了我生命中一直以来的空缺,从此化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严丝合缝,恰到好处。

     “后来呢?”茶盏见底了,长老又给我斟满一杯,“她就这样留下来了?”我点点头,看着手中的茶盏,忽然想起了她喝茶烫到嘴的事,淡淡的笑意在我脸上蔓延开来,“刚来府上那会,她特别馋。那时我父亲从大理带了一包上好的茶叶,她天天嚷着让下人给她泡,有一次她太心急了,不等茶凉就想喝,结果烫到了嘴,几天都不能好好吃东西。”记得那时,她撅着被烫肿的嘴唇跟我哭疼,我一边笑她一边给她上药,她竟舔舔嘴唇把药吃了,还跟我抱怨一点都不甜。那时的她,完全是小馋猫一只,但是我知道,我心甘情愿纵着她。

     塔塔,这阵子京城里又多了一条小吃街,等我们回去,我带你去吃好吗?离家有点远,你这只小懒鬼肯定不想走远路,不过没关系,你想吃,我就去给你买。

     “看起来,你们感情很好。”长老笑着说,“你说到她的时候,眼睛都是笑的。”“她陪了我十六年。”我摩挲着茶盏的边缘,想起与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丝甜蜜涌上心头。十六年啊,我从懵懂无知,变成世人口中独当一面的张家主事,期间父亲母亲相继离世,是她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度过那一段艰难的日子。母亲撒手人寰的那个晚上,我在酒窖里把自己灌的烂醉,像疯了一样伏在她肩上失声痛哭,她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温柔地吻去我脸上的泪水,低声说,晓钰,别怕。我还在你身边,一直都在,还有我陪你。

     黄汐源,你这个小骗子,说好陪我的,现在还要我来找你。

     “你说的那人,怕是月老的弟子吧?”长老笑着问,仿佛胸有成竹,我有些讶异,“的确是,不过您怎么知道?”一丝无奈从长老眼里闪过,“你可知,我来当引渡人之前,在天界是什么官职吗?”我摇头,“不得而知。”“我曾是掌管人间万物生息繁衍的神,算起来,还是那糟老头的长辈。只是我看着人间的悲欢离合久了,便也腻了,天帝看我年事已高,就给了我这个闲职,好让我能颐养天年。前些日子,老头忽然来找我,还带了好些珍藏了几千年的美酒,央求我一定要救一只被关押在禁林里的魂灵。你可知禁林是什么地方?那是只有犯了大忌的魂灵才会被关押的地方,我问他犯了什么罪,他却闭口不言,只说 '自当是我没教好她,才让她陷入如此境地, 这世间,唯情是万万碰不得的,我那傻徒儿却偏偏要明知故犯。'她——哦,叫黄汐源是吧?看来是个有故事的人呢。我费了好大劲才说通了判官,让他从轻发落,不然,黄汐源哪有那么大的命在禁林里活的那么舒坦,还能再次与你相见?”

     所以,我们的遇见,是一场你故意犯下的错,是吗?我感觉有些心塞,眼底却是止不住的笑意,黄汐源,你肯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是不是在你心目中,张晓钰真的很重要?

     “不过,你怎么会知道她的身份?她告诉你的?”长老问,我的眼神有些黯淡了,黄汐源的身份,是在她走后的一个月里,我自己查出来的。我不想回忆那段日子,那段没有她的,沉重的,压抑的日子。

     从喜宴回来之后,我就一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离我而去,我却无能为力。日子照常过着,我只能把这份感觉拼命压下,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同时,我的目光不自觉地总是往黄汐源身上飘,比以往更加频繁,恨不得想把她锁在身边,哪都不让她去。新娘服做好的那晚,我的不安感比前几日更甚,看着她在烛光下练字,认真的神情,熟悉的背影,却感觉这个人离我越来越远,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远去,自己只能在原地无助地哀求。

     那件新娘服,本来是想明早再给黄汐源的,但那时一股冲动征服了我,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之中催促着我,想要此刻就看她穿上,我忽然强烈地觉得,过了今晚,也许就没机会看她穿了。

     或许,那些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提醒我,趁早放手。但我却无动于衷。

     黄汐源穿上新娘服的样子比我想象中还美,但我的心脏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疼痛,这么美的她,笑的这么甜的她,让我有种真实又不甚清晰的感觉,她太美了,美到让我觉得不会再属于我。晚上睡觉时,我像以往一样抱着她,但今晚,我的手搂得格外地紧,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她要离开我了。

     那天的前半夜,我睡的并不舒服,不是噩梦,就是一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一直折磨着我,一片黑暗之中,我仿佛在追寻一道微弱的光,但它却离我越来越远,我拼命地奔跑,尽力伸出手想要触摸,心脏的疼痛越来越明显,直到我身边的空气渐渐缺失,我大口地吸气,眩晕的感觉袭来,我有些支持不住了,但意识却比以往更加紧绷,我一直害怕的事情,好像终于要发生了。

     “汐源……塔塔……不要走……”

     “不要走……别离开我……”

     在一片绝望之中,我只能不停地呼唤着这个名字,直到我听到那片黑暗的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像是清晨花朵上的一颗露珠,抚平了我灼痛的内心,我听到她说,她不会走,会留下来陪我,一直陪着我。这好像就是我一直期待的答案,心头的燥热一点点褪去,我的意识渐渐放松,终于,陷入沉沉的睡梦中。

     一觉醒来,身侧空无一人。她还是走了。

     “黄汐源,你说好要陪我的。”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依旧维持着睡觉时搂着她的姿势,只是我的怀里再没有了熟悉的温度。眼泪无声息低流出,打湿了一片枕巾,视线里一片模糊,泪眼朦胧间,我看见的,全是她的面孔。

     “我是来陪你的。”

     “因为你对我很重要。”

     “晓钰,我嘴唇好疼……”

     “别怕,我在你身边,一直都在,还有我陪你。”

     “好,我不走,再也不走了,我陪着你,不走了。”

     你曾说过要陪我到最后的,为什么食言了呢。一阵巨大的疼痛袭击了我,眼前的所有东西开始交叠,旋转,这一次,我放任自己,不作任何挣扎,就这样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我像是在一片沼泽中被包围了很久,四周雾气缭绕,绿色的藤蔓凌乱地散落着,空气阴冷潮湿,我身上的皮肤感受到刺骨的寒冷,周围的一切都似乎要将我吞噬,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尽管我奋力挣扎着,但我的四肢已毫无力气。黑色的沼泽渐渐漫上,腰间,胸口,咽喉,窒息的感觉如期而至,肺部的疼痛如潮水般涌来,我却有种解脱似的快感,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这样失去知觉吧。胸腔里的器官跳动的越来越慢,我的意识开始涣散,思绪如海上的一叶扁舟般在汹涌的浪潮里浮浮沉沉,直到被慢慢淹没。

     “太医,她怎么还没醒啊?”

     “老夫这几方药,只能尽量维持她的生命,至于能否醒来……只能靠张大人自己的意志了。”

     谁在说话……

     “还有别的办法吗?总不能让她一直这样昏睡着啊。”

     好熟悉的声音……

     “老夫愿尽力一试,但后果……我也不敢保证。”

     太阳穴和合谷穴传来一阵强烈的疼痛,眼前的黑暗被强制撕开了一条裂缝,一道微弱的光直射进我的眼睛,我迷糊间看到一些人影走来走去,他们好像在焦急地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个人的身影尤为眼熟,“汐源……”这两个字从我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带来一阵撕扯的疼痛,“她醒了!太医,快传太医!”一个白发苍苍的身影闻声蹒跚而来,拿起我的手腕给我把脉,“脉象还是有些不稳,但较之前要好多了,大人真是上苍保佑啊。”眼前人模样越来越清晰,口中忽然觉得清凉许多,喉咙里的疼痛渐渐消下,我的意识逐渐回神,迟钝地眨了眨眼睛,才认出刚刚给我喂水的人是强东玥。

     不是她。

    “晓钰,你好点没?”她向身后的侍女拿了一条毛巾,轻轻地擦拭着我的额头,“你已经昏迷三天了,肯定饿坏了吧?刚刚我已经让子仪去煮粥了,现在已经好了,你先吃点吧。”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急促却有力,一听就知道是常年征战沙场的人才会有的稳健,“东玥,张大人怎么样了?”来人正是她的夫君袁子仪,“粥已经好了,现下已经有些凉了,可以喝了。”“嗯,拿过来吧,晓钰已经醒了。”强东玥接过她递来的碗,一勺一勺地喂我,一边絮絮叨叨地和我说着之前发生的事。

     “那日喜宴过后,我和子仪原本打算去看你的,到了府上却听下人说你还没起床,就回去了。傍晚的时候我们又来了一次,你的房门却还是紧闭着的,子仪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便撞开了门,一进去就看见你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浑身冰凉,我们都吓坏了,赶紧宣了太医,他们轮流值班了三天才把你救回来。”强东玥放下手中的碗,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府里的人说,我走了以后,来了一个叫黄汐源的人,你昏迷之后她却不见了,晓钰,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闭上眼睛,这个名字每听一次,心上的痕迹就深一分。“她只是不再陪我了。”她看着我,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下碗说,“你不想说就算了,我还得陪子仪去训练场,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我点头,不作任何回答。

     强东玥和袁子仪走后,我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很久,脑中一片空白,已经没有力气再思考任何事了。我甚至不敢睁眼去面对和她共处的这间屋子,十六年的时间,我的生命里早已处处是她的影子。黄汐源,如果当初没有留下你,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了吧?可是如果没有留下你,我这十六年,也不会过得如此快乐吧?

     第二天早晨,袁子仪来看我,她坐在我床边给我剥桔子,我们仿佛很有默契地都不开口。“东玥呢?”良久,我先打破了沉默,“陪父亲去看戏了,她走之前托我来看看你。”“好好对她。”袁子仪点点头,“我知道。”她看看窗外,说,“快正午了,我下午还有训练,先走了。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好。”我闭目养神,不多时却听到她折返的脚步声,“这些需要替你扔了吗?”我睁开眼,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叠宣纸,“是书桌上的,好像已经放了几天了。”记忆刹那间涌上脑海,这些纸,是她走的那晚写的。“扔了吧。”留着又有何用?写字的人早已不在。嘴角扬起一丝苦笑,我又闭上眼睛,却听见她说,“我觉得,你还是看看吧。”说罢,她把那叠纸放在床上,转身出了门,“应该有一个人,很爱你。”袁子仪的声音轻飘飘地从门口传来。

     我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拿起来,一张张地翻过去,泪水渐渐模糊了我的双眼,最后在洁白的宣纸上聚集成一滩水渍。约摸六七张的纸,上面写满了“张晓钰”三个字。

     “既然你写的这么漂亮,那我就叫你塔塔吧。”

     “不,我写的最漂亮的是你的名字。”

     黄汐源,你这个笨蛋,明明写的那么难看。可是,我好想再看你写一遍。

     一种强烈的冲动征服了我,我要把她找回来。正午的阳光从窗外倾泻下来,恰如她那天醒来的时候。

     我动用了家里几乎所有的人力物力,赏金一再翻倍,京城的所有捕快和暗阁都被我买通,搜寻的范围渐渐扩大,直至遥远的苗疆,大街小巷都贴着黄汐源的画像,整个京城都知道张府在找一个笑起来很甜很温暖的女孩,悬赏的告示一贴再贴,甚至惊动了当朝圣上。在这期间,强东玥和袁子仪也一直在帮我,强东玥请求她的父亲说服了圣上,调出了宫中近一半的护卫队,袁家的私人军队也大规模出动,将范围从苗疆扩大至整个北方地区,一时之间,京城变得热闹无比,人们在集市上,酒桌上,大街小巷中,茶余饭后,都在热烈地讨论着,在这一片喧闹中,我日日在外奔波,哪怕能找到一丝线索也好。         但是,没有。一片空白,黄汐源这个人如云雾般消失了般,我找不到任何关于她的踪迹。

     塔塔,你到底去哪了?快出来好不好?我的身体在数日的劳累中愈来愈差,但我一直死撑着,我怕我如果休息哪怕一刻,都会错过她的消息。

     “晓钰,该吃饭了。”强东玥推门而进,此时我正在看从西北传来的书信,“先放着吧,我看完就吃。”手里的纸忽然被抽走了,我有些愠怒地看着她,“我说过了看完就吃!”声音嘶哑而难听,“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强东玥看起来比我还要生气,“就为了找她,你有多久没休息过了?她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晓钰,你也多为自己想想行吗!”我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抢回那封书信,低下头继续看,“你不明白她对我的意义。”强东玥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进来的人是袁子仪,“你们在吵什么?我在门外都听见了。”她上前把强东玥揽入怀中,安抚似地轻吻她的额头,对我说,“东玥也是担心你,如果她说错什么话了,我替她向你道歉。”我摆了摆手,太阳穴又开始泛疼,“不关她的事,是我的错。”袁子仪哄着强东玥让她先出去,她走之前看着我,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若执意如此,我知道骊山处有一道观,你去那里问问,说不定能得到什么消息。”她们走后,我一个人在房间看完了所有的书信,结果如往常一样,还是没有消息。我看看窗外,已经傍晚了,天色已晚。我略一思索,吩咐下人备车,“大人,这天都黑了,您要去哪?”“骊山。”

     到骊山的时候,天已全黑,道观的门口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青辞”两个字。“大人,这道观小的从未听说过,会不会……”“就算真有什么,我也要尽力一试。”我打断身后随从的话,这也许是我找回她的最后一丝希望了。“你们先去半山等着吧,我自己进去。”等所有人都撤去后,空旷的山顶只剩我一人,我这才开始打量起眼前的屋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显得有些破旧,墙角处的杂草,还有些许裂缝,寂静的夜里不时传来夜莺的叫声。门上挂着一把沉重的铜锁,我试着轻轻推了一下,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老人家折到腰般的呻吟,锁链竟应声而断。

     “进来吧。”正当我愣神之际,门被忽然拉开,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探出门外,“张大人,你终于来了。”

     我跟着他进了道观,穿过庭院,中门,供奉着许多牌位的大堂,一直进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我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布置的很简陋的屋子,里面几乎没有什么摆设,但却在房间的正中央放着一个很大的炼丹炉,炉子后面的一块地方用近乎黑色的墨绿写着一些奇怪的符号。“自几天前,诵经房门口的风铃就一直在响,我就料想到,大人会找上门来。不过话说大人还真是厉害,悬赏的告示都从京城贴到骊山来了。”我有些警惕地看着面前的老者,“您到底是谁?”他笑笑,捋了捋下巴上花白的胡须,“老朽是这间道观的道长,大人要找的人,或许能在这里找到线索。”听到这里,我的眼神顿时亮了,激动地抓住了道长的衣袖,“您真的有办法找到她吗?!”“咳咳,张大人,何必这么心急呢?”道长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样子,指了指房间中央的炼丹炉,“大人要找的人,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我正纳闷着,道长拍了拍手,进来一个小童模样的人,“把火点上。”随着炉壁的颜色一点点变深,道长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炉后空地上的那些符号仿佛听命于他般纷纷从地面上跃起,有次序地跳入炉内,顿时飘起缕缕青烟,但却没有在空中消散,而是渐渐在炉的上当聚集。

     眼前的景象令我惊讶的无以复加,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是道长,“知道青辞吗?那是黄帝时期的炼丹人流传下来的,是老朽的家传之术。祖上曾留给我一本关于青辞的经书,前几日藏书阁无故走水,火势极大,待弟子前去清点的时候,却全都保存完好。只有记载了青辞的那本经书被风吹散了,整整三百多章,只有'寻迹' 这一章还用原来的线缝着,老朽深感奇怪,便把这一章写在了炼丹炉后面,今日,终于等到开启它的人了。”说话间,炉上方的青烟已聚集成一面铜镜大小,道长长袖一挥,那团青雾从中间开始变薄,一直到只剩边缘部分,其中的景象刚开始还很模糊,然后逐渐清晰,我看清了那是一片森林,看起来阴冷幽暗,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蜷缩在一颗树下睡觉。

     “黄汐源!”相伴了十六年的人,她的身形相貌,我早已熟记于心。“这是哪里?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道长仔细辨认一番,面色渐渐凝重,“她不是凡人!”他手一挥,身后的墙上出现无数暗格,里面装的书一齐飞向空中,快速地翻着页。约摸过了一会儿,道长欣喜地说,“找到了!”其中一本书应声平稳的落到他手里,其他的则悉数退回暗格。

     道长手上的那本书翻开的一页,上面的那个人我再熟悉不过。“月老的弟子,专管人间权贵的婚姻?”道长一行行字念过去,“她果然不是凡人。”一页看完,道长将书放回,转身掐指一算,面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张大人,你们……相爱了?”我点点头,不带任何犹豫。自从看到她那天晚上写的字后,我终于确定,我爱她。

     “罪过啊罪过!”道长叹息着,“你可知,她因与你相爱,需承受什么后果?”

     一个时辰后,我一个人在道观门口的台阶上坐着,道长的话不断回荡在我脑中,“她若渡河失败,肉身将灰飞烟灭,你们此生将不复相见!”黄汐源,对不起。爱上我,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身后的门又开了,出来的是道长。“大人,这段情缘要不得啊,您还是趁早断了吧。”我坚定地摇摇头,“不,我一定要带她回来!”忽然间我想起什么,“道长,你不是说渡河成功就能回到人间吗?我要去引渡她!”“什么?大人你疯了!”道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太危险了!”“道长,求求您了,只有您能帮我了!”我拉着他的衣袖不断哀求着,道长沉默半晌,最后才开了口,“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若她渡河失败,大人的魂魄将永远留在天界当引渡人,凡人的肉身在没有魂魄的情况下,最多只能撑十天……”我急切地打断了他,“没关系,只要能带她回来,我愿意一试!”道长犹豫地看着我“可是,这……”“道长我求您了!”他看着我,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那……好吧。大人先回去,三日后的午时,老朽在道观里等着大人。”他最终还是答应了。“道长大恩大德,我毕生难报!”我深深地向他行道谢礼,道长赶紧扶我起来,无奈地看着我说,“一个个啊,都是痴情的人。”

     回到府里的时候天已大亮,我来不及休息,再次驱车去往袁府。这时强东玥才刚刚醒来,被袁子仪哄着一脸不高兴地披上衣服,跟着我来到正堂。“晓钰,这一大早的你有什么事啊?”她困倦地缩在心上人的怀里,眼睛都睁不开,“我今天是有要事拜托你们。”我深吸一口气,“三日后,我要去带黄汐源回家,张府就交给你们了。”“你找到她了?”袁子仪问,我低下头,不愿意直视她探寻的目光,“我跟你一起去。”“不。”我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这次只能我一个人去。”袁子仪察觉出有些不对,她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在哪里?”我沉默着,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连强东玥也察觉了什么,她直直地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良久,我站起身,上前分别拥抱她们,很用力。“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帮了我这么多,只是这次,只能我自己去。”我欠她的,必须由我亲自偿还。“东玥,你要好好听丞相大人的话,他年事已高,有时间多陪陪他吧。不要再老是偷溜出去玩了,你从小就不肯好好习字,现在至少得把自己夫君的名字写漂亮点,知道吗?”“子仪,也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助。答应我,好好照顾东玥,她性子倔,你由着她点。你自己也是,边疆地区一入冬便极冷,下次驻军记得多带些御寒的衣物。你的膝盖不好,一下雨就疼得厉害,药膏一定要随身带着。对了,也别让东玥吃生冷的食物,她胃不好,夏天记得多带她去河边走走,她最喜欢睡莲了。知道吗,你们两个真的很配呢……”我努力将一字一句说的清楚,不敢有丝毫停顿。我甚至不敢正视她们的脸。

     “晓钰,你别吓我,你到底要去哪……”强东玥的脸色渐渐有些苍白,连声音都是颤抖着,晶莹的泪珠一颗颗划过她的脸庞。一旁的袁子仪则面色凝重。“东玥,如果我没有回来,每年清明的时候,也替我父母上一炷香,好吗?”她伸出手,死死地抓住我的衣袖,哭得泣不成声,“不要……我不答应你……晓钰你别走……”袁子仪静默着,只是紧握着她抓着我衣袖的手,一用力,便无助地滑落。“晓钰,要做什么便做吧。张府有我们帮你打理,你安心带她回来便可。”强东玥依旧在哭,她知道挽留不了我了。我转过身,大步向门口走去,身后传来强东玥的呜咽声,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再看见她们一次,就走不了了。

     这三天里,我安排好了府里所有的事,每当有人问我要去哪时,我都闭口不言。很快,和道长的约期,到了。

     这次我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来到道观,道长已在门口等着我了。他看见我来了,状似无奈地看着我,“看起来,大人心意已决。”我点点头,目光坚毅,不带任何犹豫。“随老朽来吧,东西已准备好了。”

     我跟着道长来到上次那间屋子,还是一样的摆设,只是炉后的青辞变了。道长坐定,从宽大的袖子中拿出一个长条状的小木盒,开始念咒,炉后的青辞像上次那样跃去炉中,只是这次出来的青烟没有聚集成镜,而是悉数钻进了那只木盒中,道长将盖子盖上,重新开始念咒,不多时,他再次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颗药丸,散发着浓郁的檀香味。“吃了它。”道长示意我。待我吞下后,道长又唤一名小童给我端来一盆热水,对我耳语几句,便出去了。我遵从道长留下的话,将双手放在里面,一开始还没有什么感觉,但渐渐地我的身体开始变得越来越热,体内有种莫名的烧灼感,带着尖锐的疼痛,我死撑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颗颗滑落,滴入盆里。

     “大人,灵与欲的分离是极其痛苦的,您真的确定吗?”道长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内回响着,像是在诱惑着我,“我……确定……我要带她……回家……”我咬紧牙关,艰难地回答。过了一会儿传来一声叹息,又是道长的声音,“罢了,大人执意如此,老朽自当全力以赴。”体内的疼痛愈演愈烈,如尖刀般剜着我的五脏六腑,身体却像在冰水里浸泡了很久,深刻的钝痛不断传来,炼丹炉的颜色也越来越深,并开始渐渐有了裂缝。不知过了多久,炼丹炉“轰”地炸裂,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我体内的疼痛也在这一瞬间达到最甚,我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我的灵魂已经轻飘飘地在竹筏上了。

     “年轻人?”长老叫了我好几声,又摇摇我的肩膀,才把我从回忆里拉出来。“你不想说就罢了,那些魂灵渡河的时间快到了,该走了。”“……好。”我拿起长蒿,一点点撑着水底,距离魂灵渡河的地方越来越近了,我的心开始抑制不住的狂跳。

     我终于,要见到她了。江面上的雾气很大,依稀能看见几个身影在岸边等着,我一个个的辨认过去,最终将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个身影上,久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我撑着长蒿向她划去,她好像没认出我来,眯起眼打量着,呆呆的模样像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那个爬窗被我抓住的小家伙。

     “新娘服都穿过了,想悔婚?”黄汐源,我张晓钰可不是好糊弄的。

     “晓钰……”

     “错,是夫君。”黄汐源,你这辈子,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多日不见的面孔渐渐清晰,我上前一步把她揽入怀中,带着一丝怒气吻上她的唇,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对她如此强势,然而,听到她的嘤咛,我终究还是不忍心。她伏在我肩上失声痛哭,我一遍遍地轻吻着她,坏笑着说,“乖,该渡河了,等你回到我身边,还得把没圆的房补上。”在她面前,我才不是什么文武双全的张家主事,我只是……爱着她的人。“回家后,我们再办一场全京城最热闹的婚宴,我要你在所有人面前再穿一次新娘服,让那些人知道,塔塔是我的。”她点头,一下比一下重,我捧起她的脸,她的眼中泪光朦胧,但却星辉熠熠。

     微光中,她蜷缩在我的腿边,我撑着长蒿向西岸驶去,前路依旧有些许雾气,但我的脸上,一片灿烂。

     黄汐源,这辈子,张晓钰都不会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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