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将至,提前到来的细雪覆盖了村子尽头的路障。那些凌乱的铁丝缠绕着携带倒刺的木板,沉睡在木板身旁的水泥管发出了低沉的空洞声,声音随着寒风钻进了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他们都紧闭房门,不想让寒冷入侵。门外和院墙下的杂草让这片寒冷显得更加深邃。
村口值班室里的灯打开了,仿佛是在给即将到来的客人引路。老元伸了伸懒腰,在手上哈了一口热气,两个手掌在空气中搓了又搓,这简单的动作并不能让他停止对寒冷的感受。他把目光集中在玻璃外的年轻人,随手打开一道小缝,大喊:“干嘛的?”
年轻人拉着行李箱,带着口罩,眼里充满了期待:“我……回家。”他指了指村子里面。
“你从哪来的,有证件吗?”
“您看这是我的身份证。”年轻人掏出了证件,从玻璃的小缝递了进去。老元接到手里,左摆右摆,似乎对这人人都有的身份证感到陌生。
“这不行,你打电话让你家人出来接你。”
年轻人的眼神变得有些焦急,时不时地向村子里面看。老元关上了玻璃窗,伸手拉开了抽屉,从里面拉出了一大把钥匙,朝身后的文件柜走去。他上下看了看,拿出了一本空白的出入记录表。
“小伙子,你先填下这个。”老元撕下一张纸推到了年轻人的面前。
“我打个电话就行了。”年轻人不耐烦地说。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串八位数的号码。
“喂?”
“爸,我回来了,在村口……大爷不让进。”
“好好好,我出去接你。”他的儿子好几年没有回来了,一直在外地工作。那天放假,他想去看儿子,摩托骑到半路,路上的红砖毫不客气地磕在轮胎上,车还在行驶,自己却被扔到了路边。今天接到了儿子的电话,眼眶里含着泪水,流不出也回不去。他下巴颤抖着放下听筒,他不想让孩子听到他哭泣的声音。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衣柜前,拿出了一截打磨好的木头,顶端缠满了绷带。他那伤痕累累的左腿,以及那仅剩半截的右腿,都为他的脸增添了一丝悲伤。他费力地缠好绷带,把木头另一端踩进鞋子,走到镜子前梳了梳头,把衣领向外一翻,勾起一个笑,转身出去了。
他利索地走到村口,趴在窗户上往值班室里看,里面的灯已经关了,老元正靠在椅子上睡觉。“老元?老元!”他敲了几下玻璃。老元瞄着一只眼,脚蹬着地,把椅子转了另一个方向,继续睡下了。
“老元,我儿子呢?”
老元缩着肩膀,将面前的玻璃窗挪开了一道小缝:“你儿子?”
“是啊,刚刚来电话说让我来接他。”
“他走了。”
“走了?去哪了?”
“隔壁村子的隔离站。”
早在几分钟前,年轻人给他父亲打电话的时候,老元也打了一通电话,汇报说有非本地人员进入。
“你要想找他的话,去隔离站找。”老元关上玻璃窗后,一扭头就又睡过去了。
玻璃上映出了两个人的模样,里面的人安心、自在。外面的人急躁、不安。他们同样为人父,可此时的处境让这种完全相同的身份显得诧异。
头顶划过的寒风使他惊醒,他来不及思考,挪着步子,走向了通往隔离站的路。面前的庞然大物逐渐有了形状,高不见顶的水泥墙,两边也看不到尽头。门口的人把他拦下,还没等询问,他却先开口了。
“我来找我的儿子。”
“这里不能进。”
“我听说他刚刚被带过来。”
“快回去吧。”
他下意识地向里面瞟了一眼,人群中,他的儿子正在一片银白色的栏杆后面接受检查。他激动地向里面指着:“你们快看,那就是我儿子!”年轻人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急忙大喊:“爸,我在这儿!”他跑出去,掩饰不住见到父亲的喜悦。后面跟着两位工作人员说:“快,快拦住他!”就在他和父亲只有一门之隔的时候,两位工作人员架住了年轻人的胳膊,他的头扭过去看着父亲,身体倾斜。
父亲说:“他没犯错,你们为什么……为……”他的声音颤抖,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他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家的床上。老元站在一旁等候。
“你可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
“老元,我儿子他……”
“放心吧,没事,再有十几天就回来了。”
“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你都这样了,别去了。”
“我好几年没见过他了。”老元转过身去,低着头,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进出许可证。”“有这个你就可以进去了,想去就去吧,别耽误时间。”老元离开了。
这张卡片是老元花了很长时间才申请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进去看看他的女儿。她是一名医务工作者,疫情爆发第一天,她提交了报告,主动调至前线。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所在的小组就治愈了几百名患者。夜深人静时,她为脸上被口罩勒破的凹痕默默地哭泣,同伴告诉她:“这是一枚军功章。”老元也会时不时地在村子的广播里大喊:“我女儿是英雄!”
他颤颤巍巍地拿起桌子上的卡片,套了一件大衣出去了。来到了隔离站的大门,他把卡片举在面前,看守没说话,拿手一指,示意他进去。他走到门口,迎面走来了一位医生。
“您好,我来找人。”
“里面,左拐。”
“好,谢谢您。”他走到拐弯处,面前是一条白色的走廊,两边是一个一个的透明玻璃门。他向前迈着步子,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最后一个玻璃门就是他儿子所在的房间。他看着旁边的工作人员,指了指玻璃门:“这……”工作人员平和地回答说:“这不能开。”
“爸?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又长高了哈……”
“哎呀,爸,我还有几天就回去了,您来这干嘛,快回去吧。”
“我就是觉得……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挺……挺累的吧?”
“爸,我不累。您赶紧回家吧。”
“我回家也没事干,我来这儿……看看你……”话没说完,他的父亲喘着粗气,一只手扶在玻璃门上,另一只手扶着心脏,他逐渐跪在地上,眼前一黑。这次,他没能醒过来。
一个月后
“元叔,生日快乐。”
“你是?”
“我是那个被你拦在村口的年轻人。”
“哦,是你啊,快进来快进来。”“你父亲他……真是太遗憾了。”
“我也没想到我们父子俩的最后一次见面竟然隔着一扇玻璃门。”他当时在玻璃门里看着父亲倒下去的那一刻,眼神里满是歉意。
老元的妻子笑着说:“快来,面条熟了,快吃吧。”老元夹了一口面条,刚要放进嘴里,电视里播出了一条新闻。
老元放下筷子,匆匆忙忙地往外面跑。妻子喊他:“你干什么去?”老元满脸笑容,高兴地说:“我要去把村口的路障拆了!”
202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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