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漫游】:城里来了一头鲸

【女孩的漫游】

城里来了一头鲸

一

这是座美丽的小城，城里一年四季到处生长着低矮的绿色藤蔓和不知名的缤纷花朵，藤蔓与花朵互相缠绕，在家家户户的庭院四周织出低矮精致的天然围栏，与同样低矮精致的白色房屋相得益彰；天气好的时候，花朵们在阳光下散发出迷人的香气，猫儿懒洋洋地趴在屋顶上打盹，睡够了就从屋檐上一跃而下，消失在绿荫遮蔽的小巷中。人们三三两两从街上走过，咖啡馆的旧招牌被风轻轻摇动，发出喀喀的声响。所有来到这里的人们，都会由衷地感叹：多么美妙的地方！

美妙远不止此，小城的北边有一个大湖，湖水清澈无比，幽深如晴空，碧蓝如宝石。人们修了许许多多水渠和管道，借助它们，冷冽的湖水流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转动磨坊里沉重的水碓、浇灌公园里娇艳的花朵、推动水道上灵巧的木筏……毫无疑问，是大湖滋养了这座城市。而且最为难得的是，不管夏天多么炎热，炎热的天气持续多久，湖水从来就没有变浅的迹象，人们都说这个湖是上天的恩赐。

然而，更值得称颂的是城里人们的品格，他们勤劳、善良、热情、风趣，每个偶尔到过小城的旅客，都会流连忘返。确实有很多人迷上了这个小城，从此住了下来，不再离开。

现在，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完美的城市。

有一天，城里来了一个小女孩，在那个年代里，总有许许多多孩子在各地游荡，他们像田野里的青草一样四处生长，随遇而安。小女孩最喜欢的事情，是去湖里游泳。在这个夏天里，她几乎每天都会在湖里消磨掉一大半的时光，每一次她都游到实在没有力气才停下来，然后仰面躺在水上，眯起眼看着天上的白云变来变去，湖水会将她轻轻地送回岸边，不用她花力气游回去。小女孩甚至试过在水面上睡觉，可是不行，醒着的时候她能浮在水上，一睡着了就会呛到水，好像水里有看不见的调皮鬼专门等着捏她的鼻子一样。

那天早上，女孩跟往常一样去了湖边，可她发现本该是汪洋一片的湖面上，出现了一座山。可湖里怎么会突然有山呢？女孩很好奇地跑过去看个仔细。灰黑色的大山横在湖中，本来大得不得了的湖面一下子变得非常狭窄，就像原本是用来煮鸡蛋的锅里突然跑进了一只鸵鸟的蛋。

小女孩摸了摸它，咦，山壁摸起来很结实，但绝不像是泥土或岩石，更像是……一匹大马的肚子。

女孩更惊奇了，她退后了几步，仔细打量了这座突然冒出来的古怪的山。山靠近小女孩的这一头要高一些，另一头远远地沉在水里，整个儿看起来就像一道修错了地方的城墙，可它比女孩见过的所有的城墙加起来都要高、都要宽阔，水波拍打着它，似乎在微微地晃动。

小女孩突然有了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念头，她冲着黑魆魆的山头高叫起来：喂！你是什么呀？清晨的湖畔还非常宁静，小女孩的声音在湖面上四散开来，激起了树林里鸟儿们零星的鸣叫。此时阳光正穿过树林照过来，湖面上淡蓝色的薄雾慢慢散去，那座古怪的巨山似乎轻轻地动了一下，陡然掀起的波浪让女孩摔倒在水中，她挣扎着抬起头来，透过湿漉漉的头发的缝隙，看到黑铁一般的山壁上出现了一轮深蓝色的月亮，就像一只眼睛高高地往下看着她。

噢，不。

天哪。

那就是一只眼睛。

就这样，女孩第一次见到了鲸。

二

鲸的突然出现在小城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这当然不是说鲸在湖里闹腾，正相反，它就像一座真的大山一样呆在那里，无比安静。唯一可以看出来它是一个活物的，是它那悠远深长的呼吸声和时不时眨动的深蓝色眼睛。可尽管如此，人们还是非常不安。毕竟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一头传说中的巨鲸，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它从哪儿来？

它是怎么来的？

它来这儿干什么？

它会伤害我们吗？

带着这些焦虑，人们去请教图书馆的馆长，想了解鲸的来历。馆长年轻的时候就已是举世闻名的学士，后来他游历天下，足迹遍布世界各地，每到一地，他的严谨和博学都会赢得人们由衷的敬意，小城的人们无比尊敬这位长者，认为他就像大湖一样意义非凡，湖水滋养着人们的生活，而老学士则引领了人们的灵魂，他是这座小城会行走的宝藏。为了解答人们的疑问，年老的学士特地去了湖边，花了一天的时间，仔仔细细地观察了鲸，然后回到图书馆自己的小房间里，闭门谢客，整整把自己关了八天。第九天的清晨，老馆长重新出现在了门口的台阶上。阶下早已聚集了大批的人，漫长的等待让他们焦灼不安。见到老馆长时，人们差点儿都认不出他来了。老馆长本来就很瘦，这八天过去，更是瘦得像个幽灵了。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精心修饰的白胡子在这八天中被他自己在苦思冥想中拔下了一大把，剩下的还拧成了死结，腰背也驼得更加厉害，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被榨干了一样。听负责给他送饭的学徒说，老馆长用五天的时间查阅了所有的藏书，然后又整整思索了三天，他瞑目沉思的样子就像是在一页页翻阅自己渊如烟海的记忆。

那么，答案是什么？有人急不可耐地问道。

没有，老学士疲倦地摇摇头，没有答案。关于鲸，我不会了解得比你们任何一个人更多。一直以来，鲸都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而即便是传说，提到鲸的记载也太过简略，除了它是个大家伙这一点——这个你们也都看到了——我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人们失望地散去，一边议论纷纷：这么大的鲸，它要摧毁我们的城市就像马车碾碎一个鸡蛋一样轻而易举，可它自从来了以后就几乎没动过，它究竟想干什么？

鲸想干什么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它吃什么？得吃多少东西才够它饱一顿的？

人们决定试试看喂鲸食物。他们往湖里倒进了整整一马车的面包，鲸没有吃；他们又运来成堆的青草，鲸也没有吃；人们杀了一头牛，可鲸还是不吃；对了，鲸生活在大海里，应该吃鱼吧，可湖里的鱼就在它边上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鲸对它们好像也没有兴趣。在试遍了能找到的所有的食物种类以后，人们得出一个非常可怕的结论：它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可它既然是活着的东西，就一定得吃点儿什么吧，要不然怎么能长那么大。这样想来，这头神秘的巨鲸唯一想吃的很可能就是：人！

鲸可能会吃人。这个结论像毒刺一样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可这一切仅仅只是推测，学士也说过，没有任何关于鲸吃什么的记载。除了确凿无疑的庞大体型，其他关于鲸的一切都是个谜。未知的东西更加可怕，人们愈加惶惑不安。难道它真的想吃掉全城的人？可要吃人，它怎么还这样安静地呆着呢？人们望着远处鲸的身影，不禁有些怀疑，我们是不是太多虑了？

哎，我们不能被他的外表迷惑了，它只是想等更多的人到来而已，这样他就能一口吃个饱了。有聪明人这么解释道。

确实，自从城里来了一条鲸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城里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听到消息的人们都赶来了，为的是亲眼目睹这罕世的奇观，从没有人亲眼看到过鲸，传说中它只在烟波浩荡的大海中隐约出现，现在却来到了这个小城，真真切切地就在眼前。

小女孩也经常去看鲸，她还是喜欢在清晨的时候去湖里游泳，她想看看鲸究竟有多大，就沿着鲸城墙般的身体一直往前游，但每次精疲力竭停下来的时候，往回看看，也只游过了一点点的距离，鲸身的另一头还远远地隐没在湖面的雾气之中。小女孩不免气馁，她想自己要是一只鸟就好了，可以从天上往下看，那样究竟鲸有多大就一清二楚了。这样想着，她又开心起来，四肢使劲儿拍打着水面，仿佛经历着想象中的飞翔，一边用力拍出水花，一边嘴里学着鸟儿的叫声，湖边林子里的鸟儿们有时候会被她吵醒，叽叽喳喳地唱起来，清脆的鸣叫声在湖面上久久回荡，萦绕不去。

更多的时候，女孩喜欢坐在湖边的老树根上，从这个角度她只要仰起头，就可以看到鲸的眼睛，鲸的眼睛是深蓝色的，像是一汪更深的湖水，如同月亮一般高悬在黑铁色的夜空，往下俯视着她。小女孩觉得很安心。

你从哪里来呀？她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你有名字吗？她问道。

不过没关系，我也没有名字。小女孩想起了什么，嘻嘻地笑起来。

你那么大，是住在海里的吗？

恐怕海里也住不下吧。小女孩自言自语地回答。

我知道了，你是住在另外一个星球上的吧？你是一个人住吗？

鲸当然不会回答她，有时会眨一下眼睛，这让小女孩觉得鲸能听懂她的话。

可惜你不会说话。女孩不无遗憾地说。

天气好的时候，阳光洒在鲸巨大的黑色脊背上，在它的身下拉出更为巨大的暗影，影子向四面八方伸展，所到之处仿佛黑夜提前降临。鲸一直很安静，只有呼气时会喷出直达云霄的水柱，下落时水柱崩散，凝成细密的冷雾，在阳光下幻化出壮丽的彩虹之桥，从半空中遥遥垂落，久久不散。经过附近的人们就在这飘摇的霓虹之中穿行，浑身沾满了缤纷的光芒，哪怕是牵牛的老农，此时也像是仙佛了。

可很少有人能领略这种美妙，看到了也视若无睹。他们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单是安顿各地蜂拥而至的游客就让人们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扩建了街道、造起了更多的房子，重修了环湖的宽阔驿道，这样有金银丝线和绿松石镶嵌的乌木马车就能够直达湖边，让不愿弄脏名贵靴子的主人可以舒舒服服欣赏巨鲸的风采。酒馆、咖啡屋和旅舍的数量比原来足足多了五倍，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小城的好客赢得了回报：财大气粗的异乡人慷慨得令人吃惊，闪闪发光的金银钱币像河水一样流淌，大街小巷中充斥了各种语言交杂而成的喧嚣和钱币滚落在石板地上的叮叮当当声……就连猫都胖得爬不上屋顶了。

渐渐地，小城那种静谧、悠然的气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荡然无存了。就连鲸本身，也慢慢失去了新鲜感，它的沉默和安静就像时间一样无穷无尽，人们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或者说是无视它的存在。哎，鲸实在是太安静了，看上去就像一块光洁黝黑的巨岩，慕名而来的游客在最初的惊奇之后很快就感到了失望，但失望的情绪不会持续很久，因为城里有的是让他们开心起来的地方：广场上舞会通宵达旦，蒙着轻纱只露出一对紫色眼眸的异国舞姬能在一个大银盘里翩翩起舞；湖岸边一办好几天的流水宴席，吃撑了的客人只要做个手势，就有殷勤的女仆用鹅毛帮他催吐；强壮的角斗士仅凭一柄匕首就能制服怒狮；来自世界各地的杂耍艺人不知疲倦地献艺……在这样的欢乐中，鲸被遗忘是理所当然的。

三

干旱毫无预兆地来临了。

起先是城里纵横交错的河道渐渐变浅，载满各色货物的木筏和驳船陷进了河底的淤泥，交错着卡作一团，进退两难；后来磨坊不得不关闭，因为引来的湖水只剩下涓涓细流，根本无法推动沉重的水磨；再后来家家户户门口常年哗哗流淌的清流也几近断绝，那些精心铺设的引水沟渠、管道中流出的水细如发丝，看了教人徒增烦恼，午后的热风吹过空空如也的管口，发出低沉的鸣声，如同旷野上受伤动物的嘶叫，听了倍感荒凉。这座一直仿若有神灵佑护的城市，第一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

人们检查了每一寸管道，丝毫没有堵塞或损坏的迹象，最后他们来到湖边，想看看是不是水源出了什么问题。眼前的景象如同巨锤一般击碎了他们的希望：湖已经干了，湖底的淤泥在日光下豁开，就像一只烧坏了的巨大陶碗，遍布着纵横交错的难看裂纹。湖水就像从这些裂口中漏光了一样，只留下空荡荡的湖底，在烈日下发出难闻的腐泥味道。

没了水，就什么都没有了。人群发出了哀叹。年长的人们跌坐于地，神情肃穆地向各路神灵祈祷，哪怕是他们的信仰和学识从来不承认的神祗。

看，鲸还在那里。有人叫起来。

是的，鲸还在那里。在湖中间最显眼的地方，它的下半截身体陷在深深的淤泥之中，仿佛是从湖底长出来的一样，鲸还是一动不动地卧在那里，湖水的消失似乎对它毫无影响。

一定是鲸喝掉了我们的水。一定是。有人喊叫着。这个说法顿时激起了很多人的响应。

对，它那么大，一口就能吞掉半个湖。

还有，湖底一定有泉眼，它一直都这么躺着，肯定是把泉眼堵住了。

噢，我明白了，鲸就是为了喝掉我们这个湖来的。它不单喝光了水，而且还堵住了泉眼，想把我们全城的人置于死地。

杀了它！杀了鲸我们的湖就回来了。人们叫起来。几个胆子大的年轻人拿着梭镖冲上去捅鲸的身体，可鲸的皮肤就像犀牛皮一样坚韧，梭镖对它毫无作用。

人们愤怒了，他们回到城里，发布了悬赏布告，征集杀死鲸的方案，还重金招揽各国的匠人，夜以继日地制造能够刺穿鲸皮的武器。“鲸抢走了我们的湖，而我们要把它夺回来。”他们对每一个见到的人都这么说。

小女孩也很想去看鲸，可湖边已经成了禁地，她爬上树才能远远地看到人们在围着鲸搭建高高的脚手架，喊着号子吊装着她从没见过的古怪机械，她很为鲸的命运担忧，可心里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女孩的担心终于变成了事实。人们爬到了鲸的背上，用能够在岩层上打洞的钻头切开了鲸皮，然后就像开矿一样，一层一层往下钻，鲸皮之下是雪白的鲸脂，厚厚的鲸脂包裹的，是鲜红的鲸肉，鲸始终一动不动，只有当钻头刺进心脏时，它的身体才轻轻地抖动了一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像地底深处传出的叹息。

鲸死了。人们狂喜起来。他们爬上了鲸背，挖取着鲸脂和鲸肉，因长久的干旱，田野和果园里早已颗粒无收，而眼前的巨鲸，就像一座打开了大门的粮仓。

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上天知道我们会遭受这样一场灾难，特地赐给我们这条巨鲸，帮助我们渡过难关。人们欢呼起来。越来越多的人爬上了鲸背，谁都不知道干旱什么时候会结束，每个人都想得到更多的鲸肉。他们在鲸身上划分地盘，大声地争吵，有时候甚至还会亮出刀子打成一团，几乎每天都会有流血事件发生，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尽管杀死了鲸，湖水也仍没有重新涌出。不过由于有了成功杀死巨鲸的激励，人们克服了对干旱的恐惧，他们在城里到处打井，吊出的井水又苦又涩，还带着土腥味，但终究是水，干旱慢慢地不再是威胁。因干旱离去的人们又重新回到了城里，还有更多的人慕名而来，他们并没有遭受任何饥荒和灾难，只是想尝一尝鲸肉，听一听杀死巨鲸的壮举。城市的大街小巷中洋溢着煎鲸肉的香气，鲸脂在平底锅中吱吱地发出诱人的声音。城市又一次变得生机勃勃了。

四

杀死鲸以后，湖岸重又热闹非凡，人们干脆将干涸的湖底整修成了广场，观看工人们如何熟练地操作巨大的机械从鲸身上挖取鲸脂和鲸肉成了最受欢迎的节目。

每个来广场的人都能免费品尝肥美的烤鲸肉。只有小女孩从不伸手去拿。负责分发烤肉的人很好心地帮她留起一大块，在遭到拒绝之后，很不解地问她：你为什么不吃呢？

小女孩咬着牙，固执地摇摇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鲸的肉一点点地少下去，终于有一天，鲸只剩下了一副巨大的骨骸，干干净净，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白光，就像花叶落尽的大树，人去楼空的城堡，剥去修饰的真理。人们拿走了鲸的一切。

小女孩决定离开这个城市。那天黎明时分，她最后一次来看鲸，不，应该说是来看鲸的骨架。她听人们说，过不了几天，鲸骨也会被拆走，有一个住在沙漠里的国王愿意出同样重量的黄金买下这具骨架，为他最爱的宠妃修造一座独一无二的鲸骨宫殿。

小女孩久久地看着空空荡荡的鲸骨，后来她发现骨架的底下除了干巴巴的泥土，根本就没有什么泉眼，想到这里她鼻子就有点儿酸酸的。她攀着脚手架，沿着鲸的肋骨一点一点往上爬，最后她坐在了鲸的脊骨上，从这里望下去，白色的骨架洁净、巨大，仿佛已经在这里静静地安放了成千上万年，从来不曾拥有过生命。清凉的风从远方吹来，在骨架之间穿行，轻柔地拂动她的光脚丫。她又走向鲸的头部，从倾斜光滑的额骨上滑下，来到空荡荡的眼窝，这里就像一个有着光洁四壁的小屋，填充这里的本该是深蓝色的眼眸，女孩还记得当它睁开时，就像圆月从黑铁的山崖上升起来。此时此刻，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孤独。

晨光再一次降临大地时，女孩终于开始哭泣。她的眼泪一开始是潺潺的细流，后来越来越大，大到涌泉一般肆意迸流，最后女孩的眼泪就像雨季的瀑布一样沿着骨架倾泻而下，注入干涸已久的湖底。临近中午的时候，大湖又恢复了碧波荡漾的模样，幽深如晴空，碧蓝如宝石，仿佛时光重现。

女孩依然没有停止哭泣，湖水继续满涨，汹涌浩荡，沿着那些水渠与管道，湖水通往小城的每一个角落，漫过街道，淹没广场，推倒城墙，冲毁磨坊，掀翻木筏，推开人们试图封上的门，冲塌藤蔓交织的围墙，最后就连高耸的教堂和钟楼都在大水中瓦解了。毫无防备的人们被卷进水中，苦苦挣扎。

人们终于发现了洪水的来源，他们紧紧抱住一切能浮在水面上的东西竭力支撑，一边向女孩苦苦哀求：请不要再哭了。一边拼命划水，试图向女孩靠拢，可激流很快就把他们冲得无影无踪了。

现在，整座城市都淹没在小姑娘的眼泪之中了。这个时候，鲸骨在女孩的身下轻轻地晃动了一下、又一下。小女孩站立不稳，摔倒了。可她没有从骨头与骨头之间的空隙中掉下去，她的脚下是鲸的身体，黝黑如暗夜，坚实如大地。

不知什么时候，鲸的骨架又重新长出了肌肉和皮肤。

鲸复活了！

小女孩惊讶得忘记了哭泣，这时城市已经变成了汪洋一片，看上去更像是个真正的海洋了。鲸摆动巨大的鳍肢游动起来，它将头努力探出水面，让整个身体近乎直立地伸向天空，仿佛一艘即将直冲云端的巨舰，它用鳍肢拍打水面，水上掀起了巨浪，波浪从它庞大的身躯四周散开，又以更大的力量聚拢回来，借由这股推动，鲸甩动尾鳍，庞大的身躯脱离了湖面，飞上了天空，它飞翔的姿势就像鸟儿一样，两只鳍肢伸开以后遮天蔽日，像是大雨来临之前的暗云，远远地从天际垂落，它飞得很慢，但一直在往上飞。

女孩坐在鲸背上，小心地避开它头顶上那个巨大的气孔，免得不小心掉进去。太阳温暖地照着，白云从她身边掠过，带来湿漉漉的凉意，风痒痒地吹在耳边，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向下望去，水在渐渐退去，本来就已经乱糟糟的城市遭受过大水的冲击后，愈加面目全非，从这个角度看起来简直一无是处，就像被大象踩了一脚的浆果篮子，劫后余生的人们呆坐在泥泞里，一动不动。女孩发现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小。

我们要到哪里去呀？她问道。

回答她的，只有耳畔呼呼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