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骑着共享单车途径每天都要路过的城隍山山脚时，不经意抬了抬头，山顶上恰好飘过棉花团一样巨大的云块，遮住了太阳，很彻底。阳光于是赌气似的把这团云当作画布，任性地涂抹、把玩。外围那一圈特像脖子上的黑领结，有些刻意，而眉毛、胡子则貌似漫不经心的随笔勾勒，大体还算清晰，剩下的白色部分面积上要阔很多，酷似一位老父亲的大脑袋，正乐呵呵地打量着山下。小明有些发呆，似乎接触到这位“老父亲”憨憨萌萌的目光了，瞬间功夫，决定把今天的既定安排缓一缓，上山看看。可究竟想看些什么？不清楚，真说不清楚。
最先响起的是一段小提琴，一位资深的茶友及民间收藏家好像这么说过：音乐最美也是最难的部分，只能是旋律了。虽然是现场演出，音质纯净、透彻，穿透耳膜，接着穿透整个大脑；但相比较那千转百回的旋律，其余的一切显得并不重要。此时此刻，就算换成某个街头的临时组合，而不是世界上顶级的乐队在演奏，这个旋律依然能让所有人，立即停止思考。
空气热烘烘的，昨晚上还跟几个朋友躲在小酒馆里“抗台风”呢，来得快去得也快，台风向来如此吧，小明心想。随手把单车停妥，接着一抬脚，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跨上了登山的台阶。现在是标准的正午时分，山道上空无一人，这很合乎情理：暑天里，人们一般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外出，尽管刮完台风之后，酷暑还没有完全复原。
小明轻松地抬脚，不深不浅，不轻不重。灌木丛渐渐高大起来，他几乎叫不出任何一种眼前植物的名称。你记性太差了，亮亮说。这小子从小就喜欢花花草草，一起逛公园、河边漫步什么的可遭老罪了，他走一步停三步，他得琢磨路边的枝枝蔓蔓。男孩子这样没出息，小明摇摇头，可他老娘不这么看。眼前出现一颗树冠非常奇葩的树，像大法官的帽子，亮亮对小明露出嘲笑的神色：看，又忘了吧？我都告诉过你。于是小明费劲地在记忆库里搜寻，随后意外发生了：一头躲在灌丛之中的野豹高高跃起，冷不丁袭击了小明。
怎么会有野豹呢？真是太奇怪了，小明茫无头绪、头皮一阵阵紧。如果出现了野豹，电视里、网络上早该有报道了呀？而且一定属于铺天盖地、大肆渲染的那种。警察呢、都干什么去了？呵呵呵，亮亮坏坏地笑了。该死！小明顾不上责备亮亮，情急之下，疾步跳起来……
依然是小提琴，如泣如诉的这般那般，似乎人生从来都是绝望的。乐队指挥闭上了眼睛，是想让演奏家们忘记他的存在？还是进一步加强和彰显自己？只有他自己知道吧。此时的上帝，属于空中飞舞的那根指挥棒。苏格兰风笛不甘居后，由淡转浓，一点点跟小提琴并驾齐驱。几分钟过去，指挥依然没有睁开眼睛，这首曲子一定早就融化在他的血液和每一条经脉里了。
肾上腺素在飙升，小心脏快跳出来啦，汗水从额头、从脖子、从背部，不，几乎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挡不住地由内而外溢出来。由于是临时起意，小明穿了一条牛仔裤，裤裆快被淹没了，他无奈地摇头。但是——不能就此放弃抵抗！回头下山？不、不，回不去了，野豹同样会在退路上狙击。小明必胜、必胜！忘记亮亮那张嘲讽的脸吧。我不怕，没什么是不可战胜的？！还是换一个说法好了：小明应该不至于，在一次偶然的登山过程中，遭遇莫名其妙的猛兽袭击而丧生。命运不会让自己这么倒霉，生死簿上不会这么记录的！
前面裸露的土疙瘩上，斜躺着一颗粗壮的枯树干，巧的是，这个树干的一头是尖的！小明心里略微踏实了一点。就是说，把它紧紧地握在手心，越紧越好，有多大腕力就使出多大，顶住腹部，大约45度上下，做到这样，就极有可能取得一个最佳结果：毕竟野豹的臂不比树干更长，它如果不顾一切扑上来，也必然要伤其自身！没有办法直接打击对方的时候，还有什么比两败俱伤更好的呢？
然而野豹是天生的高智商攻击手，小明很快发现低估了对方高估了自己。它不停地搅动强健的尾巴，洁白的上裂齿喷出寒光，紧致精密的腰腹随时策动腾挪，小明的专注、反应根本不及它的数十分之一，立即出现了幻影，1、2、3、4……
女声咏叹调开始缓缓升起，只有很少人听得懂她在控诉什么、在哀求什么、又或者是在缅怀什么。其余的光线暗下来直至熄灭，剩下一束光聚拢着女歌手，她一袭红袍，跟白色的皮肤形成强烈反差，她忘情却有分寸地挥舞健硕的臂膀、胸脯起伏有度。进入华美的高八度时，女歌手的表情发生可爱的变化，几乎是一瞬间，她居然从悲愤转为神秘的微笑。
野豹冷酷无情，攻势猛烈，小明所谓的铁桶防线分分钟被撕毁，一次一次地被击倒在山道上，但他随即顽强地、迅速地爬起来，哪怕片刻停歇，必将万劫不复，留给他的只有一条路：咬牙朝山顶前行。他感到意识接近丧失，一丝微弱的念头却始终没有熄灭：爬上山，到了山顶，野豹就会落荒而逃。这背后的逻辑是什么？小明说不清楚也无力追究。
副歌出现，整首曲子就此进入高潮部分，大提琴、钢琴加入合奏，荡气回肠，一曲奏毕，现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迟迟没有任何反应。年轻的演奏家们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指挥毕竟更为老练，主动示意他们起立，鞠躬致谢。人们这才反应过来，个个心怀愧疚，补偿一般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浓荫蔽日，林间气温本来比山下稍低一点，但此刻小明好比困在封闭的桑拿房中，早就上气不接下气。两只不知名的瓢虫突然从头顶跌落下来，在前方台阶上纠缠不休，看不出是在交欢还是搏斗，反正情状相当激烈，也很恶心。远处城中哪条街上，传来“呼啦呼啦”的消防鸣笛，同时夹杂胡乱一气的汽车喇叭，一切都让小明窒息——假如、假如刚才没有抬头看见山顶的那片云朵，那片云朵也没有露出老父亲一般的笑意，自己还会鬼使神差地跳下单车、冒冒失失来这一趟吗？亮亮笑了：你总这么傻。
前方转角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咳嗽，随后脚步声也传过来，小明一阵狂喜，可算盼来了同类！对方是位老者，脸呈古铜色，身板健朗，应该是长期运动的结果。然而，他竟然没有正眼瞅一下小明，他只是埋头于脚下的石阶而已！他是在默念台阶的数字吗？而这个数字对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小明满眼急切的求救竟然如此被忽略，他心底万般不甘万马奔腾却唯有接受现实。好吧，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独自和野豹战斗到底吧！在突然爆发的知了轰鸣作伴下，小明踉踉跄跄，视野既昏沉又浑浊，最后，总算登上了山顶。
供游人休憩的八角亭台中空无一人。小明脱下湿漉漉的T恤，赤裸上身，任凭热风吹散汗水。他发现手上没有木棍，亮亮也没有跟随过来。手机播放单上，那首世界名曲已然完结，没有自动跳入下一章节。
然而，几十米开外，野豹依旧停留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它大口地喘气，目光不再炯炯有神，却依然阴沉而有力。
东施效颦以致敬残雪《山上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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