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先生

小学三年级以前，我没有在学校上学。由于我们村子比较偏僻，离镇中心小学比较远，附近也没有其他的学校，唯一的能称得上老师的就是老先生了，所以在三年级以前我们都是在老先生那里读书识字。事实上很多孩子都是在老先生那里识得几个字之后就不读书了，直到我和香雪考上大学，就成了我们村里唯二的大学生。

老先生是当时唯一的老师，那种上学的感觉，就好像私塾一般，所以，哥也是上过私塾的人哈，听上去是不是挺牛逼的。

大概因为老先生自己不会汉语拼音，我们识字都是从三、百、千开始的，当然他老人家告诉我们那东西是无关紧要的，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并非那么无关紧要，于是上初中的时候自学了一下汉语拼音，这也成为我说不好普通话的重要借口之一，因为我实在分不清什么是前鼻音什么是后鼻音。

当然上私塾的好处就是我要比同龄人多背诵一些诸如“人之初，性本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之类的东西，时常可以在同学面前炫耀一下。直到我上大学的时候，班上竟然还有同学不知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是什么，着实也让我震惊了一把，也暗暗自豪了很久。

不知为何老先生始终偏爱于我，在别人眼中古板严厉的老先生在我眼中始终是和蔼可亲的，经常拉着我的手讲一些我那时候听不懂，到现在恍惚间能明白一点却发现早已忘得差不多干净的道理，亦或者是杀上两盘象棋。

然而对别人就没有这么友好了，始终板着一张脸，即使是香雪也被可着劲训，从来不假颜色，尽管后来上初中、高中时香雪的成绩要比我好很多，在老先生那似乎没有任何改变，每次放假去探望老先生，香雪总是进去的时候一张苦瓜脸，出来的时候哭丧着脸。我那时候总是不无恶意的猜想老先生是不是太过古板，重男轻女的思想太重才如此？

老先生是那种真正的老一辈读书人，有没有功名在身我不晓得，但却是那种能从书中读出黄金屋，读出颜如玉，读出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读书人，他瞧不起现在的读书人，认为他们都不算是读书人或者只能算半个读书人；认为现在的读书人所做的学问太过重于“术”而轻于“道”，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什么是“术”而什么是“道”；认为现在的读书人都被钱、权、欲压弯了脊背，就差匍匐在地了，“比小人尚且不如，何谈君子，安敢以读书人自居！”老先生就是这个口气。他总教育我们一个读书人要有自己的脊梁，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他说德行这东西，不能让一分，今天缺个角，明天裂个缝，也就离崩溃不远了，要学会坚持自己的原则，大丈夫要有所执，方有所成。

最后一次见老先生，是我和香雪考上大学的那一年。

我和香雪是同一年考上大学的，之前我们村除了一两个上过初中中专的，还没有正八经的大学生，所以我们俩同时考上大学成了村里面的一件大事，用村支书的话说是我们村空前的大喜事，虽然我们俩考的都只是二本院校，但淳朴的村民们并不知道一本二本有什么区别，也并不知道什么是“985”、“211”，只知道我们考上了大学，有出息了。

乡亲们组织着要庆贺一番，两家一起办，在我们家院子里，搞得非常热闹，基本全村人都来了，酒席摆了满满一院子还有很多人都等着换下一轮。我和香雪也披红挂绿的，被乡亲们簇拥着，那情形，真有点像结婚，甚至比一般人家结婚娶媳妇还要热闹得多。

老先生是被抬着来的，那时候老先生的身体已经不怎么硬朗了，平时都躺在炕上起不来，那天他坚持要来，就由村里几个小伙抬过来了。老先生精神头还好，给我们俩说了很多勉励祝福的话语，之后就开始入席吃饭，大家喝酒划拳，好不热闹。

席间老先生突然提议我和香雪“天生一对”，不如早点把婚定下吧，话一出口，大家就轰然叫好，我爸妈和她妈妈也是满脸喜气，一脸促狭的看着我们，香雪当时就红着脸跑了。

我当时第一反应是老先生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老年痴呆症？不是他经常教育我们要好好念书，心无旁骛，学业未成不要谈情说爱怎么突然就鼓动我们结婚了，那时候我好像对“订婚”和“结婚”并没有很明确的认知，总认为这基本大概就是一回事了，完全没能理解老先生的苦心。

我脑袋有点发懵，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说了一堆废话，大意是要好好上学，要等学业有成在考虑结婚的事情。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香雪跑开了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想法，我竟然给拒绝了！！这恐怕是我这一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连“之一”都不用加的。这也恐怕是我这辈子，离香雪最近的时候，而我，没能把握机会。

我记得当时我脸发烫的厉害，估计拉到十字路口直接可以替代红灯了。话说完我就慌慌忙忙跑到屋子里面去了，不知道谁在后面喊了一句“有路害羞了”，引来大家伙一阵哄笑，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而我在慌乱中没能注意老先生的反应，现在想来他老人家应该对我相当失望吧！

而香雪，从那天之后就再也不理我了。

我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不喜欢她，我做梦都想着要娶她的，我只是觉得我还没准备好，我想上大学，想挣到钱能给她幸福，那时候能风风光光的娶她。而且那时候在我心目中，我和她结婚，只是个时间问题。真他妈纯真，纯真的像个傻逼。

天黑的时候，大家都散了，老先生临走前把我和香雪又叫过去叮咛了一番。

老先生说出门在外，要多长个心眼，要诚实但不能太老实，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老先生说出门在外，要严于律己，不要为钱所诱惑，不能为权所胁迫，坚守本心，不能弯下读书人的脊梁，因为一旦弯下一次，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这些话，其实老先生给我们说过不知道多少遍了，说实话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可现在，真的很想在听听老人家再唠叨两句。这种感情，就好像很多大学毕业生，包括我，毕业典礼时坐在礼堂听老师毕业赠言听得昏昏欲睡，可当毕业后在社会中打拼了几年再去听一次，总是经不住潸然泪下。

老先生还说，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香雪，香雪是个女孩子，在外面容易吃亏，你们离得不远，多去看她，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受委屈，没钱就和家里面说，家里面没有村里大伙给你们凑，咱村这么多年就出了你们两个大学生，怎么也不能委屈了你们。

他说香雪这个丫头看着鬼精灵，其实是个傻丫头，认死理，容易钻牛角尖，有路你一定要保护好她。

老先生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很多，给我的感觉老人家真的是老了。我满口答应着，心中则多少有点不以为然，我自以为是的认为，出门在外，我自然会保护好香雪，这还用说？

半个月后的一个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和香雪就踏上去学校的路，父亲和香雪的妈妈一起只送我们到县城火车站，因为去学校的车票，挺贵的。

我到学校大约两个月左右，和家里面通电话得知老先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