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钳子嘞，锵菜刀……”
又是小镇上两天一次的赶集，村里人称“赶场”，到了赶场日，村里人就会一大早起来走上个两三公里，来到小镇上或买过卖。
也不知是不是村里老老少少都有“赶场情节”，反正远舟长这么大，一次也没觉得这场有甚好赶。
一条曲曲扭扭的马路挤进人畜嘈杂的小镇，原本浅灰色的路面被一人一脚泥巴踩得面目全非，也许马路也分贫富贵贱，有的马路是给车开的，有的马路生来就是给人踩的，这条马路当然是后者，即使有时几辆三轮或者摩托艰难地从摆满小摊的路中央驶过去，也免不了受到大爷大妈的烂菜叶子招待，更多的则是一人赶这浩浩汤汤的牛羊大军，像阅兵一样，齐齐地穿过，与迎面而来的三轮车针锋相对，上演一场货真价实的“牛机大战”。前面的车过不来，这边的牛过不去，塞得久了，就会有某牛不耐烦地闯进路边的摊子，拽兮兮地叼起菜叶一边嚼，一边与怒发冲冠的摊主大眼瞪小眼。
“死老头，你的牛把我的菜吃了，赔钱！赔钱！”
“臭婆娘，我叫你的摊摆那儿的？叫你摆那的？”
“哞——”这牛大爷一身叫，打断了两人的争吵，吓得旁边鸡笼里的鸡差点要上天。
牛叫声、鸡叫声、么喝声、怒骂声与市民喧闹声混在一起，其造成的听觉盛宴简直难以描述。实在不敢用“水泄不通”这等奢侈的词眼来形容。
远舟牵着条老牛，就走在这条街上。
与远舟的不耐烦明显不同，这条老牛显得淡定的多，悠哉游哉的跟在远洲后面，时不时还参与一下他们的“听觉盛宴”，颇为惬意。
这条牛确实是条老牛了，王富贵家早年养牛时，因为没有经验，从外地进了头死肥死肥的西门塔尔牛，这牛看起来忒大一坨，实际上一生长得全是肥肉，买牛肉的，当然不喜欢白花花的肥肉，所以如果杀来卖也卖不出去；买牛的去养的，当然不可能买这个光重却不长肉的包袱；买牛耕地的，也不会买个不爱动的老牛。只有聪明如王富贵，才兴冲冲的从大老远买来，还以为自己赚大发了。如今这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好在这老牛不知是开始有偶像包袱了，还是年轻的时候享福太多了，上好的饲料反而不吃，这正合王富贵意，立马把他扔给远舟，让远舟每天干完上午的活儿，就把它牵到山坡上去吃草，远舟也成功的转型成半个放牛娃，这一放已经两年了。
今天他就是到街上来给身后这头老人家买鼻绳的。
远舟和老牛之所以能大摇大摆的走在这条拥挤不堪的街道上，是因为远舟所到之处，人们都不约而同的往旁边散开些，在远舟走后，又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对着远舟的背影指指点点——远舟都习惯了。
初冬寒凉，太阳才刚刚升起，也不知这条喧闹的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娃，你咋又来啦？它又把鼻绳蹦断啦？”
“嗯，劲儿大。”
街上大大小小的店，远舟都是熟的，打小在这片长大，就算人们把他当瘟疫，也总不会有骨气到不照顾自己的生意。
毕竟大家都是穷人。
“这次再换个牢一点的，王富贵下一场给钱”
“好，我看看啊…”
“啊”字飘在空中，伴随着一声从天而降的车鸣消匿不见。
这不是普通的车鸣声。
果然，一辆白的耀眼的小轿车，从街的另一边缓慢行驶过来。
上一次见到小轿车是什么时候了？
顿时，人们的喧闹声戛然而止，连牛羊都安静了下来，偌大个闹市，只听得见车轮缓慢行驶的声音，刚刚还吵成一团的人群，推推攘攘地散开排成一排，像看稀世珍宝似的驻足观望，屋里还在吃饭的人都赶忙放下筷子，呼朋引伴的拉上左邻右舍挤入这一长牌“欢迎仪式”，长得矮的，还得跳起来才看得到。
不怪这些人大惊小怪，要知道，在这个无名小镇上出现一辆小轿车，那是相当有排面且不得了的事情，用这里的人的话说，那就是“有哪个富贵人家或者官爷要来了”。
四周的人变戏法似的轰然散开，倒是远舟和老牛慢半拍，与缓缓行驶过来的车辆擦身而过，车辆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远舟这才发现他刚刚不自觉地禀住了呼吸。
忽然不知是谁家的牛叫了一声，人们这才如梦方醒似的小声讨论起来，这时，车门打开了一条缝，人们又安静了下来，只见从里面走出一个很高的男人，穿着白色衬衫，黑色长裤，看起来有三十好几，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和周围背着背篓、抱着箩筐，蓬头垢面的村民格格不入。
“贾爷！”不知谁大声吆喝了一声，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人们迅速七嘴八舌地围住了那辆雪白的轿车和那个被叫“贾爷”的人，渐渐又恢复了之前的喧闹。
“娃？娃！你还要不要了？”
远舟这才回过神来，强行抑制住好奇心，一把夺过鼻绳，头也不回的走了。转头时余光瞟到那车上又下来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人，也穿着一身白衣服，可是隔着人山人海，再也看不清了……
贾浮生的视线越过鸡飞狗跳的人群，望向唯一个背向他的、影影绰绰的背影——就是那个见车来了还横在路中央，无动于衷的放牛娃。
贾浮生觉得这四个轮子的大家伙受到了两条腿的深深地鄙视。
不过还没等咂摸出味儿来，他就被淹没在一阵人群的声浪中。
“贾爷，您怎么突然就回来啦！您这也不提前透个风声，我提前安排大家伙给您洗洗风尘啊！”，路边一个瘦高个显然知道贾明的来头，兴奋的拉住周围的人继续道“大家晓得贾爷不？我跟你们说那可不得了啊！”
“谁还不知道贾爷啊！干猴子，谁让你在这嚷嚷，打扰贾爷清净啦！”
“干猴子”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正准备说话，贾明拿出一盒纸烟，笑了笑，拍了拍贾浮生的肩膀道：“孩子长大了，放暑假，带他回来认认地，也认认人”。说罢给周围人递了几支纸烟，男人生的英俊，也没有官架子，举止间尽是恰到好处的亲昵，很快就和周围的父老乡亲打成一片，仿佛他并不是离乡十几年的官人，而是昨天刚见过面的朋友。
“哎哟！感谢感谢，这好东西我抽不惯呐！”干猴子瘦高个双手接过烟，满脸堆着笑，把原来的老烟杆放进兜儿里，说着抽不惯，却也没有要归还的意思。这官老爷递的烟，那肯定是贵东西啊，指不定有十好几呢！
“不愧是贾爷的娃，这长也忒俊了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说虎父无什么？虎父…”
“我的乖乖，这车要好多钱喏…”
“贾爷，你晓得我不？我和林晓梅老太太在一个地儿勒嘿！”
“贾爷贾爷，我们的老木房子拆啦，建了个新房子，您有空啊，到我们那喝碗油茶啊。”
有嘘寒问暖的，但更多的是趁机攀拉关系的，贾明倒是丝毫没有发作的迹象，熟稔地回着话。偶有狗屁不通的山野蛮子信口雌黄，他都能笑着调侃两句。
贾明和其他当官的确实不一样，贾明从小在这块地长大，是林家湾林晓梅的儿子，林晓梅是早年村里的医大夫，给村里人治治病也有了些积蓄，在那个村里皆是冻死饿殍、填饱肚子都成奢望、读书更是看不见前路的时代，她却毅然决然的把所有积蓄拿出去供贾明读书，贾明也争气，村里的私塾因为没有人去被拆了之后，仅凭着自己四处借书自学申请了县里政府机关的文员，当时恰逢市领导秦峰带着女儿秦慧下县城考察，县长对贾明赏识有加，便让他作为临时司机一起去迎接市领导，谁知这一举动直接改变了贾明后几十年的人生。
秦慧一眼便看中了这个相貌清俊、意气风发的有志青年，通过几次接触后，更是发现贾明为人正直，胸怀大志，最后竟闹着非他不嫁，秦峰拿她没办法，只好把贾明提携到市政府工作。
于是乎，贾明一朝成名，麻雀上枝头，金鸡变凤凰，县里贾明和秦慧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口口相传，贾明从一个下里巴人到市级干部，在村里更是名声大震。
谁都知道林家湾的林晓梅有个当官的儿子，可真正见过贾明的人却很少，他十几岁便离乡，中途只回来过一次，第二次也就是今天了，如若不是贾明生得极有辨识度，今儿还不一定能被认出来。
“浮——生——啊！”一位大娘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鼻涕眼泪横流的往贾浮生扑来，若是慢动作回放，怕是能看见它像面条一样宽的眼泪洒向四方。
贾浮生强忍住向后退的欲望，拿出十二分的风度，一把接住、不是，撞向大娘，若不是这大娘有一声在跑过来的过程中“花枝乱颠”的肥肉，假浮生觉得自己可能还得抱着她旋转360度。
这大娘从一群围着“贾爷”嘘寒问暖的人群中突出重围、跑向贾浮生，可不是因为贾浮生英俊潇洒。
这大娘显然是个“聪明人”。
大娘二话不说，紧紧握住贾浮生的手，悲泣道：“浮生啊，你不知道前两天我刚和你奶奶晓回…”“是晓梅，大娘”，贾浮生好脾气地打断她。
“哦，哦哦，晓梅，对对对晓梅”，大娘无缝连接，又恢复了悲凄的神色“我和你奶奶晓梅吃饭的时候常常谈起你，你奶奶是个斯文人，什么事啊都跟我说，她跟我说啊，你一个人在汀阳读书，这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什么人照顾，每每想到这事儿啊，我都替你担心着急！”。贾浮生无奈的笑笑，静静的听着她之后重点想说的话。“我这不，想了很久，”大娘像是下定什么重大主意似的，握住贾浮生的手一拍，“我们家那不成器的儿子陈德全啊，和你差不多大，正准备上高中……”
“走了，浮生。”贾明回头说道。
“欸，”贾浮生应了一声，随即转头看向大娘，笑道“大娘我先走了，您有事儿下次说。”说罢便上了车，大娘本来听到说他们要走的时候还有些懵，一看贾浮生面容温和，语气镇定，便又像放下心来似的，心道：没准有谱，于是连忙扒住将要行驶的车辆的车窗，朝里头喊着“浮生啊，大娘改天来串屋啊！我带我儿子一起来说事儿哈！”
贾浮生笑了笑，没有说话，随着众人的注视和参杂着的叫喊声，车辆缓缓向四平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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