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山雨欲来。
“涤尘”,泉州城边一个略显老旧的茶楼,平日里这里会聚集一群进出城途中暂时歇脚的人,在此喝上一碗大碗茶继续赶路。
这个不起眼的茶楼在方圆也算小有名气,因为这里有一个说书的人,他几乎每天都会来,说上一段故事,据说是他亲身经历的。但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经历居然涵盖了江湖变动,商贾贸易,戍边战事诸多方面,偶尔也和别人一样讲讲历史,说说文化。
故事是否如此已经没人较真了,但这说书的功底确实是一流,这不可否认。
茶楼的一些常客已经习惯了边喝茶边听他说书,每天午后也来喝上一壶茶。虽是熟客,却很少有人知道说书人的来历,想也释然,相逢何必曾相识。
茶楼只有两个看起来初涉世事的小伙计,外加掌柜的。掌柜的年纪五十上下,看起来身体硬朗,但似乎禁不住岁月的压力,略显佝偻。
“你最喜欢的锁雾。”掌柜面带微笑给说书人端了一壶茶。
这来自华山的茶叶也深受掌柜的喜欢,华山上也就那么几十株茶树,而且采的都是明前春尖。全仗自己和华山掌门的交情才每年厚着脸皮要上几两,可偏偏还被这说书人看上了,这就是所谓英雄惜英雄吧。
话虽如此,但每次拿出来泡,掌柜的都一阵心疼。
说书人点头示意,口里继续说着陆逊火烧连营的事迹。说书人一袭青衣,却没有太多文人的气息,反而有点若有若无的江湖气概,说书也不收费,只贪图茶楼的一壶好茶。
与往常不太相同,今天的客人都只要了简单的茶水便各自安静地围桌而坐,没有人再吆喝小二,也没有人为说书人喝彩。
茶楼掌柜也算是人精了,自然不可能没有察觉,但他也很上道,并没有前去打听。有些事,并不是自己插手的,况且这看起来还比较有趣。
有一个人,独坐一张角落的桌子,一身墨色的衣服,乌黑的长发遮掉了半边脸,人看起来像个面善的书生,手边却放着一柄出鞘的长剑,剑身漆黑。他不时遥遥对精彩的评书予以肯定,并喝上一碗茶。
而他似乎没有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用微妙的眼神在看着他,似乎是他的言语打扰了大家听书。但说书人显然对这一知音很是满意,每每以茶代酒对青衣人表示回应。
惚然,陈旧的大门被一阵强风催开,说书人也恰在这是一拍醒木,醒木一拍精彩马上上演,场面也瞬时安静下来,静默等待着……
第一章:轻尘带墨
太极宫,武当掌门修炼的地方,这里除了满架的兵刃和各种武学书籍以外,连个打坐用的草蒲都没有。
现任武当掌门云松道长是个极度简约干练的人,生活简单,说话简单,就连对弟子的指导也就是寥寥几句话。但他在武学方面也是造诣极高,武当派在他上任之后武林地位一路上升,已经直逼少林。
俗家弟子入门的他,二十三岁大败前来挑战的江湖刀客徐万刃,自此名声大噪,被当时武当高手苍鹤道人收为闭门弟子。天赋异禀的他很快便把武当掌门的重任接了下来,自此云松道长的名号便几乎只流在武林人口中,很少在江湖上走动。
空旷的太极宫中,两条清瘦的人影遥遥相对,一个一袭白衣,正是少年之姿;另一个着青灰色的道袍,中年稳重。
“你还是来了。”其中一人便是云松道长。
“是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我还是来了。”另一人赫然是云松两位得意弟子之一的清尘。
“那么就把你这二十年的修为全力释放吧。”云松说着甩出一柄漆黑的宝剑给清尘,这是他最珍贵的两柄剑之一,两柄黑剑几乎长的一模一样,平日很少用它练剑,却经常擦拭。剑刃黑芒绽放,魄气比人,一看就知道是柄宝剑。
清尘接剑后便施展出了自己刚悟出的“逐云”剑法,这套剑法人随剑走,与剑融为一体,几乎踏入上乘剑法的大门。如往常一般,毫无保留地向自己的师父攻去。
以往的师徒切磋,不论清尘再怎么将武当的功夫融会贯通,师父总能与自己不分伯仲。但今天不一样,自己用的是从未施展过的自创的剑法。
这一次能迫退师尊吗?清尘并不知道,但他只能选择全力以赴。高手过招,在你犹豫的那一刻起,你久已经输了。
云松道人手里拿着剑鞘,不疾不徐地挥动着,但每一次挥动,都恰好将清尘的剑势化解。一只朴素的剑鞘在清尘眼里却像铜墙铁壁,自己的剑怎么也没办法攻破师父那三尺防御。
清尘使出全身解数,将剑招发挥极致,无论是出剑的速度,还是力道都已经超出了自身的极限。有那么一瞬间,他已经分不清是剑势带动着他还是他控制着剑势,但他没有余力多想,只能继续尽力挥动手中的剑,别无选择。
“啪!”一声脆响,清尘从剑势中醒来,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师尊手中的剑鞘竟被自己斩断,一抹殷红正缓缓从云松胸前渗出,浸红了青灰色的道袍。
云松道人一脸平静,古井无波的眸子淡淡地看着清尘,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那道半尺长的伤口不是划在自己身上一样。
突然,清尘转身飞奔而出!
清尘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掉在地上的半截剑鞘,师父胸口那骇目的伤口,鹤发童颜的道长,悲悯苍生的眼神,这些都在用无声的语言告诉他某个信息,但他无暇体会这些语言,他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明明自己的武艺已经大进一步,明明周围并没有人对他施以恶意,但清尘还是感到无限的恐慌,脑子里只想逃离。师兄弟们蜂拥而来,隐约还听到他们在喊着什么,他们竟然想拦住自己?
不,不行。清尘一挥手里的宝剑,师弟们的佩剑纷纷被斩断,并被清尘破退。如果是一个嗜武成痴的人看到这一幕的话,你会觉得此人的武功已经登峰造极,浑然天成了。只见一道白影从太极宫飞快地掠出,飞速移动中挥剑劈开挡在面前的剑刃,这一动作行云流水,移动速度几乎没有受到影响。
“先由他去吧。”太极宫里的云松道人却轻轻叹了口气。
没了阻碍的清尘畅通无阻地一口气奔下了武当山,不得不说这身修为确实是难得。一口真气落下的清尘也逐渐回复了神识,脚步也逐渐减慢,最终扑到在地……
他血肉模糊的左肩鲜血早已风干,血红的白衣碎片在风中摇曳着,乱阵中谁的剑挑进了他的肩膀他都未曾察觉。
“伤了多少弟子?”太极宫中的云松道长虽然重伤在身,却还是刚毅地直立着,语气中没有任何感情,眸子里还不时闪着精光。
“二代弟子23人,三代弟子57人,所幸清尘并没有下杀手,所以都是轻伤。”一名弟子略显无力地回答。除了长老师叔一辈,遇上清尘的弟子没有一个人能撑过两招,这般实力的差距简直是对习武之人的侮辱。
“还有,他伤了几个前来赴宴的底子,其中还有少林和峨眉的弟子。”伤了其他门派的弟子,这件事就不一样了。
“找到他,带回武当。”云松道人还是语气冰冷,惜字如金。同门都知道,这只是他看似冷峻的外表。
大家分头下山,寻找清尘的下落。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太极宫就只剩下云松和他的几位师兄弟,都是武当的长老一级,还有云松的另一名弟子,清尘的师兄——清墨。
“在大家之前找到他,带回来,我相信你能做到。”清尘的声音还是毫无感情,但这几个字已经藏不住他对清尘的担忧。即便他重伤了他,即便他伤了几十名弟子,但还是要将他带回自己处置。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其实是在保护清尘。否则,以云松道长在武林中的地位,随便一道英雄帖,就能让清尘在武林中寸步难行。
清墨和清尘都是云松道人收养的孤儿,两人自小相依为命,虽然清墨比清尘年长一岁,但因为清尘入门更早,所以清尘在辈分上还是师兄。与清尘的天赋异禀,自创武功不同,清墨自小心性成熟,将简单的一招一式领悟到极致,但却十分实用。二人的武功完全是两个风格,但实际上不相上下。
如今清尘在大家眼里已经是武当的叛徒,武林的公敌,毕竟残害同门重伤师尊这样的行为是最容易引起武林公愤的。到现在仍然一心想挽回他的只有自小相依为命的清墨,还有几位武当的长老,所以让清墨去将他带回是最好的选择。
将清尘带回武当一来是要武当自己来处理,以此为由保护他;二来,从他所使出的剑式来看,清尘有走火入魔的迹象,必须带回武当,否则可能祸及江湖。
清墨带上师父给的一柄黑剑,轻装简行下山了。这柄黑剑与清尘手中的那柄几乎一摸一样,只是剑柄上的刻字不同,这柄上刻的是“山”,而清尘手里的那柄刻的是“龙”。
这两柄剑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这剑的剑锋只有剑尖处三寸长的一小段,其余部分都是未开刃的玄铁。除了依旧保持着剑的外形以外,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剑了。
“他可能回去那个地方吧。”清墨想着,脚下便迈开了步子,脑海中浮现的是与清尘一同经历的种种——自小相互扶持一起长大,一起练剑笑傲风雪,一起顽皮被师尊惩罚,一起下山接受历练……
第二章:叶落残风
清尘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换了件白衣,将一柄未入鞘的黑剑反手握着,在略显萧瑟的小镇山漫无目的地走着。若是在30多年前,这柄剑出现的地方多半会伴随着腥风血雨,但如今人们似乎已经忘却了它。当年的江湖人士逐渐老去,后辈们又怎能体会那份恐惧?
看着为维持生计努力叫卖的小贩,街边行人歇脚时的大碗茶,夕阳下飘扬的酒旗,还有路边备受欺凌的小乞丐……清尘不禁想起二十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小镇上,当时的自己也是那么无助,也没有人同情,但这是人之常情。
看着为了给给重病的母亲要一口残羹剩饭而被打的体无完肤的小乞丐,清尘不禁动容,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清如尘决定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如同当年师尊将他带在身边一样,在你看来是萤火之光,而在他人眼里却是浩瀚明月。更何况,这不正是自小师傅教导的吗?
清尘随手买了两个肉包,连同几枚铜板给了那个小乞丐。小乞丐倔强地不收,清尘再三坚持之下,小乞丐终于收下,但也将一柄以自己刻的木剑给了清尘,他用着“心爱之物”作为回报,勉力维持着破碎的尊严。
每个人,都在努力活得尊严,尽管你所谓的尊严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
“小朋友,你家是这镇上的?你叫什么名字?”清尘问道。
“我叫凌霜。”小孩眼神坚毅,浑身透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气息与沉静。
“凌霜,好名字。”确实人如其名,傲雪凌霜。
清尘转身,弄了块麻布将那柄刻的歪七扭八的木剑卷起挎在了肩上,像是把二十年前的自己背在了肩上。他与这座小镇有着太多的渊源,如今“潜逃”之际,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这里。
涤尘,一座熟悉的茶楼,关联着一个熟悉的人,还有一段熟悉的过往。自己在这里获得新生,如今自己背负着累累罪行又回到这里,这就是轮回么?
武当太极宫,大殿外几大门派的人气势汹汹,要武当派给他们一个交代。
武当掌门闭门弟子练功走火,伤了其他门派的弟子,要知道这些人可是来给云松道长祝寿的。虽然强势不是很重,但满怀诚意前来却负伤而去,心里很不是滋味。
而太极宫中,几个武当的长老在向云松汇报情况,外面还有少林方丈惠远大师和峨眉的掌门粼风师太,压力实在太大。毕竟少林和峨眉是江湖大派,两个掌门在江湖上的地位也不必多说。
“让武林朋友移步八卦堂,我稍后便到。”云松轻声吩咐道。
“是。”云松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像一颗定心丸,武当的弟子瞬间有了信心,包括那些武林地位很高的武当长老。
“在下云竹,代表武当感谢各位武林朋友。掌门师兄刚刚出关,还请各位移步八卦堂稍后,掌门师兄随后就来。”云竹客气地对着怒气冲冲的一群人说道。
云竹是云松的师弟,而且又是武当的主事,一般武当的大小事务均由其决断。所以他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况且这也代表着云松的意思,也是武当的意思。
纵然是惠远方丈和粼风师太也要给些颜面,足以看出云松在武林中的地位。
“想不到我出关之前竟发生这样的事,贫道代表武当向大家赔不是了。我已派人下山擒回逆徒,各门派负伤的弟子可在武当安心养伤,武当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云松说着还给大家行礼。
武林同道纷纷回礼,毕竟大家是来祝寿的,而且以云松道长在江湖中地位够让他行礼的人还真不多。
云松和武当的地位不必多说,况且也说明了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这个面子是一定要给的。
“还请大家在此稍侯,贫道去去就来。”说着将宾客交给云竹,自己带着几个长老进了后堂……
清尘走进熟悉而又陌生的茶楼,按照习惯要了一壶“残风”,这是他们最喜欢的茶,口感温润、滋味平和、又不失力道,跟武当的功夫竟有些相通之处。
他要了一壶茶便坐了下来,他要在这儿等他要等的人。好在这个主营茶水的茶楼还有几间客房,所以清尘在这一呆就是四天,每天除了吃睡的时间便来大堂要上一壶残风,听说书人说书,好在每次给的银两都远超出茶水钱,否则店里的伙计恐怕早就按耐不住了。
不过说书的好像对他很感兴趣,自从清尘来了以后,最近武林中的消息多了许多,大堂里喝茶人的附和声也越来越多,看来江湖中的事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受欢迎。倒茶续水的伙计忙的不可开交,茶楼的掌柜却眉头紧锁发起愁来,似乎在考虑再找两个伙计。
今天是秋分,也是清尘来到涤尘茶楼的第五天。这一天他一大早就下了楼,要了一壶残风,找了一张最角落的桌子坐了下来。
天气转阴,秋天的风叶开始展现自己,将街道上的落叶挂的飒飒响。时值傍晚,掌柜的看人也快坐满了,便让伙计将门给掩上,以防飘飞的落叶飞进来。
突然,大门被推开,秋风也趁虚而入,将几片变红的风叶送了进来。
随之进来的还有一个江湖打扮的黑衣人,手上拿着一柄剑,跟掌柜要了一壶残风之后找了另一个角落坐下。
经这一遭,茶楼的平静也被打破,说是打破了宁静,实际上是更加的宁静,因为茶客发现了奇怪的一幕——
在茶楼的两个角落,两个很相像又很极端的人分别独自坐一张茶桌,都要了一壶“残风”,都一言不发。不同的是,一人白衣胜雪,天之骄子;一人黑衣如墨,淡入阴影。
五天来,白衣人都是一样的动作,要一壶残风然后角落坐下,人们并未觉不妥,反而有种遗世独立之感,但当另一个人出现的时候,整个大厅便陷入一趟死水。一个人独特,只觉有趣,两个人独特,便开始心生疑惑,这就是人心的微妙之处。
啪的一声醒木,说书人讲完了陆逊火烧连营的事迹,茶客们的注意力被强行拉到评书上,大家也期待着下一段评书。
“外面的枫叶不错,我去看看。”谁也想不到说书人竟扔下满堂的茶客自顾自地赏落叶去了。好在在座的大多是常客,也知道他的脾性,否则掌柜又得一顿头大。
茶客们虽有抱怨,但也只能接受,与人太较真最终也是与自己较真。一顿抱怨声后,茶客们也各自回家了,方才满座的茶楼便只剩下一黑一白两个孤零零的身影。
“再来一壶残风。”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第三章:今时往日
这次是掌柜亲自给两人倒茶,两个年轻的伙计已经被这场面给吓住了,即便两人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喝茶,也给人莫名的威压。而掌柜却还是能干净利落地把茶水给续上,这就是所谓的姜还是老的辣。
“你还记得吗?”黑衣人开口道,就是在这儿,你倔强地推开师傅的手,死活不肯接受那碗白米粥。”黑衣人略带伤感,有略带微笑的继续说着。
“当然记得。”白衣人也接过话头。“记得,有一次我们被师傅责罚也是躲到这儿,但身上没带银两,只好把剑穗上的碎玉解下做抵押,之后后背着师父出来赎回去。”
“还有那块买了却从不敢戴在身上的玉佩,现在还藏在盒子里。”
……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老友叙旧,一直聊到了天黑。
这两个人真是武当掌门的两个弟子,白衣的是出逃的清尘,黑衣的是要将清尘带回武当的清墨。
这座茶楼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清尘知道他一定会来,所以特地在此等候。那时候云松道长下山游历,遇到了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便带在了身边,没想到二人在武学上均有天赋,便将其收为弟子。要知道很多名门子弟想拜云松为师都不得所求,没想到让他两捡了便宜。
“跟我回去吧。”清墨轻松地说着,仿佛这次不是肩负重任,只是老友间随口一句寒暄。
“不,我不可原谅。”师父将他们视如己出,抚养成人,若不是当初云松将他带上武当,他可能早已饿死街头了。
“师兄弟们都希望你能回去静养,切莫走火入魔,师父更不会怪你。”清墨依旧是平静的语气,自小他便将清尘当做弟弟一样看待。
“不!你不懂,我没法原谅自己!”清尘突然情感爆发,瞬间变得歇斯底里,现在的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武当的弟子。
“如今大仇得报,你轻松了吗?”清墨还是平静的语气,但却让清尘马上安静了下来。
“师父在武学上的修为已经登峰造极,你觉得你能伤得了他吗?”清墨这句轻飘飘的话让清尘彻底崩溃,再次暴躁起来。
“所以,你是来抓我回去的。”
“不,我是来带你回去的。奉师尊之命。”
“过不了多久,其他武林人就会找到你,那是师父不想看到的。”
是啊,武当弟子清尘欺师灭祖的行径早已传遍江湖,这种情况可以说是人人得而诛之,师父这是在保护我啊。
清尘默默摇头。不,我不能就这么回去,我伤了师父,从小把我带大的师父。
“并没有人责怪你,只有你还不能原谅自己。”
清墨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但语言已经开始犀利起来了。
“既然你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那就拔剑吧,让我们替代师父和万仞剑比一场,如何?”
“这事连你也知道?”清尘错愕,这个在自己心里藏了十几年的秘密,竟然就这么被师兄说了出来,而且还那么自然。
二十年前,大盗徐万仞凭借一手精妙的剑法纵横江湖十余年,江湖人几欲使其伏法,但都没有如愿。好在徐万仞偏重劫富济贫,出手次数又极少,久而久之,江湖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没人去触这个霉头了。
但二十年前一位武林人士,只身一人追赶徐万仞三月有余,之后徐万仞便消失在了江湖中,不知所踪。这个人就是现今的武当掌门,云松。
当时还是武当俗家弟子的云松,之后便被掌门收为入室弟子,再过三年四十六岁的他便成了武当掌门,这也是武当历来最年轻的掌门。
靠着这位年轻的掌门,武当派的江湖地位水涨船高,短短几年便和少林齐名了。
但江湖人并不知道,当年徐万仞的独子,被云松带回了武当,传授武艺,收为入室弟子。
正是清尘。而且,云松还将当年徐万仞的剑法稍加改良,尽数传给了清尘,以免这等精妙的功夫失传。
还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真相,云松其实和徐万仞是好友,而清尘是徐万仞的话独子!
当年徐万仞消失后,云松受其所托,将他的儿子带回了武当,并取名清尘。但那时三岁的清尘已经开始记事,一些零碎的记忆还是串联起来,认出了云松。
这些年来,清尘一直在内心争斗,最后还是不自觉地提剑走进了××堂。
这个秘密清尘一直压在心底,自己都不敢面对,更不可能向别人透露。那清墨是怎么知道的?
但转念一想也不足为奇,虽然外界传言清墨为人憨厚,就连武功都不曾有花哨的地方,用的都是基本的武当招式。
但只有长期接触的人才知道,清墨慧眼独具,而武学造诣更是已经隐隐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一套武当弟子入门时修习的三才剑法,在他手里确实滴水不漏。靠着这套武当人人都会的剑法,破解了好几位长老的成名绝技。
看来,在师兄这双洞察之眼面前不需要任何的掩饰,包括切磋的招式。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清尘拿起了手边的黑剑,强大的力道灌注之下那个临时拼凑的剑鞘瞬间四分五裂,漏出了宝剑原有的光辉与气魄。
而清墨,也缓缓拔剑,顺手将剑鞘放在了桌上。
自入师门起,师兄弟俩就经常切磋,但从未分出胜负。师弟清尘剑法灵动,奇招百出;师兄清墨沉着冷静,稳扎稳打,滴水不漏。但两者好像相生相克一般,每次切磋都是平手告终。
之前的切磋都是平常心态,但今天不一样,一个是难以释怀的悔恨,一个却要将这份悔恨平息。
茶楼的老板和伙计躲在帘子背后,一脸担忧地看着剑拔弩张的二人,既担心自己的桌椅板凳,有担心自己的店里冒出人命影响生意。
第四章:萁豆争雄
武当山,天玑堂。
“别担心了,清墨这孩子自小胆大心细,师兄弟俩又情同手足,应该能把清尘带回来的。”武当的主事安慰云松,并示意云松去休息一下。
自清尘事发,云松便安排弟子追踪清尘的踪迹,奈何清尘天纵之才不费工夫就将跟来的人甩掉了。
“现在只能相信他了。”云松淡淡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一丝若不可查的疲惫。这几天来他一直在忧心清尘的下落,甚至连胸前那道伤口都只是潦草地包扎了一下。
突然,云松道长好像想起了什么,眸子变得深邃起来。
“老家伙,又要见面了……”说完便带着两个武当的长老走出了天玑堂。
茶楼中。
茶楼里,两个武当顶尖的弟子在对峙驳势,没有人再说话。关上的大门将飒飒风声挡在了外面,只有那个忘了关的煮水壶还在咕噜咕噜冒着泡,还在提醒着大家这里本是清净之地。
突然,茶楼的大门被打开,伴随着一道压抑的声音,街道上的枫叶也被卷进这场风波。
残阳如血,映着红叶,本是一道不错的风景。但此刻,都似乎是被霜雪冻结一般,就连翻飞的红叶都显得有些颤抖。
平常至极的一声门响,却像战场的号角一样,师兄弟二人的交手也由此开始。
清尘手腕一抖,一道凛冽的剑光迸发而出向着清墨笼罩而去。而清墨则是呈守势,一招纯朴至极的三才剑向着剑光最盛的地方迎上去。
两人身形错位,再度对垒,清墨胸前衣襟破损,一道伤口正缓缓渗血。而清尘和清墨的目光,都注视着楞在门口的一个身影。
一身青衣,一副落榜书生的样子,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看上去几分歉意,几分惶恐。这人正是刚才出门赏落叶的说书人。
就在清尘和清墨剑锋相交的一刹那,说书人突然窜了出来,二人收势不及,防守的清墨被余势所伤。好在大半的力道已经被卸掉,伤口虽然看上去触目,但也只是皮肉伤。
看到这一幕,茶楼掌柜赶忙翻出了几条纱布和金创药。风雨飘摇,看似清净的茶楼也没那么太平,开了二十来年的茶楼,自然也是见过些世面的。
但这份好意却被清墨拒绝了,向掌柜的承诺说不会损坏太多的桌凳,并拿出一锭银子来做补偿。掌柜摇了摇头,默默走开了。
这个江湖,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这像是一场浩劫,又像是一场救赎。这两人,就像深冬的霜雪,既有着凋零百花的慑人气魄,又有些滋养大地的生机。
“来吧!”清墨顺手端起一碗茶一饮而尽。
清尘嘴角微微上扬,投出一个坚定的眼神。虽然方才得小插曲让清墨身上多了一道伤口,但这点伤对清墨来说并算不得什么。自己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根本没有胜过这个师兄的可能。
清尘又祭起一道剑光向着清墨罩去,这次出剑比刚刚更快更凛厉。尽管之前的碰撞在清墨的胸前留下了一道鲜红的印记,但清尘依旧能清楚的感觉到那一剑已经被清墨化解。况且,同样的招式,在清墨这样的人面前用一次就够了。
果不其然,清墨不疾不徐地挥动着长剑,把每一次的剑锋都挡在二尺之外,每一次所用的力道都算不上凌厉,但都恰好能把清墨的招式化解。
面对清尘这样的天纵之才,清墨却能用最少的功力,在面前织起一道剑网,所有的剑招在接触这道剑网之后都是石沉大海。
这样的人,只要身上还有一丝气力,就能释放出难以想象的效果,因为他能把每一分力量都发挥到最大限度。
师兄弟二人,一个全力倾泻着招式,四面八方无孔不入;一个滴水不漏,稳坐中军帐。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但天衣无缝的防守也是最有力的进攻。
清尘的心越来越沉,早知道师兄并不是省油的灯,但这么多年的切磋并没有发现师兄居然如此深藏不露。一堆朴实无华的剑招居然连成了这样一块牢不可破的剑网,而且,清墨所用的每一式都是武当的基本剑法。
就是那些入门弟子初学的剑法,居然毫不费力就挡下了清尘新创的“无我剑法”,要知道就连师尊都不小心伤在这套剑法之下。
清尘一咬牙,力道和速度又提了几分,漫天剑影向着清墨席卷而去,如果这样还是攻不破那道剑网,自己也就没有胜算了。
果然,在清尘全力攻击之下,原本密不透风的剑网出现了几处破绽,但很快又被清墨填补。虽然清墨的剑网没有就此破碎,但好歹看到了希望。
清尘再提一口真气,铆足了劲开始又一轮的进攻。而清墨面色凝重,自己接下方才那阵攻击之后呼吸都有些紊乱,这一次明显要更猛烈。
突然,清墨也提剑向前,放弃了之前密不透风的防守剑网,一道道凛厉的剑光迸发而出,争锋相对地迎了上去……
看到这里,说书人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很显然,他也懂武学之道,甚至修为还不低,决不是个简单的落榜书生。
说书人拍了拍茶楼掌柜的肩膀,摇了摇头,走进了他在茶楼里专属的房间。似乎只有相处多年的掌柜能懂他的内心。
场外,茶楼的小二早被吓得六神无主,而掌柜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也眉头紧锁地盯着战局。
场内,又一轮猛烈的对拼落幕,已经能明显看出两人的呼吸已经彻底被打乱,身上也各自挂彩。
清墨的胸口又添一道伤口,与之前的伤口出奇的一致,但这次的伤口更深,很长。
这是清尘的绝杀技之一,如此凶悍的剑招却有个好听的名字——春雪。就像暮春的雪花,优美但又力量十足,绵软但又影响长远。
清尘也好不到哪去,右肩被清墨势大力沉的一剑挑得血肉模糊。一力降十会,清墨雄浑的力量直接震开了清尘防守的剑招,刺进了清尘的肩膀。好在清尘格挡掉一部分力量,否则右手的筋脉、骨骼都将收到毁灭性的创伤。
师兄弟相视一笑,都在酝酿着最后的一击,因为对方已经是强弩之末,自己也一样。成败在此一举。
街道上又是一阵大风,把两扇大门吹的吱吱响,又是一席落叶被卷了进来。加上之前的打斗毁坏了一些桌椅,方才还客满为患的茶楼,转瞬间就出现了破败废弃的气息。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现在的茶楼里也一样,就连被迫进来的落叶也不能幸免。
这一次两人的剑招都简单到极点,就是将力道灌注,然后前刺,但这朴实无华的剑招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道,剑风所至,落叶粉碎。
这就是最后的较量,整个茶楼充斥着狂暴的剑风,仿佛华山之巅的冬风,但又感觉整个茶楼都安静至极……
第五章:云松清泉
两人全力施为的一剑,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能不能胜出,他们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全部修为灌注在剑上。
全力以赴,但尽人事,成败由天。
就在两人剑锋即将碰撞的时候,突然,一道青色的身影一闪而出,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耀眼的剑光,挡住了两人的剑。
这柄剑剑身中空,两人刺出的剑不偏不倚,就刺进了镂空的地方。但两柄黑剑上蕴含的强大力量直接将挡在中间的剑击断。
清墨手中的长剑脱手而出,而清尘的剑余势尚存,向着清墨而去……这剑虽然只有剑尖处三寸的剑锋,但在清尘这样的人手里,即便是一根树枝也足以重创手里没有兵刃的对方。
剑锋逐渐逼近清墨,清墨甚至感受到了剑身上散发的寒气。面对这气势仍存的一剑,清墨顺手将桌上的一壶茶甩了出去。
“来一壶残风!”
同时抄起一根黑色的东西,刺向清尘手中的长剑……
剑气纵横之下,茶壶瞬间破裂,凉了的茶水飘洒下来。在此期间,之前漫天的剑气突然消失,宝剑散发的寒气也销声匿迹。
风暴退去,只见清尘手持剑柄,清墨持剑鞘,两人就这样一同拿着一柄长剑。
“剑,还是应该放在剑鞘里。”清墨淡淡地说着。清尘不可置否地一笑,连剑带鞘一同收了起来。
原来在清墨长剑脱手后竟拿起剑鞘将清尘的长剑收回剑鞘中,这场比试竟又是平局。
眼看师弟已经放下心结,清墨也算是卸下一肩担子。但他的眼神却更加犀利起来,看上去甚至比方才全力施为的打斗还要认真。
以清墨的修为,能让他这么认真的时候还真不多。
“晚辈和师弟在此相聚,不成想打扰前辈清修,还望见谅。想不到此生还能有幸一睹【清泉剑】风采,真是不虚此行。”清墨说着,还恭敬地朝说书人深鞠一躬。
听到“清泉剑”的名号,就连清尘这样的天纵之才都不禁由衷敬佩,这在二十年前可是名动江湖的名号啊。虽然清尘也早已看出说书人并不简单,但绝没有想到竟然是清泉剑。
想也释然,一个二十多年前叱咤江湖的人物,一个匿迹二十年的人,谁又会把这样一号人和小茶楼里说书骗茶喝的落榜书生联系在一起呢?
惊讶归惊讶,心里却有一丝不服气。为什么这件事上又是师兄领先一筹?自小他和师兄的比试都是平局,但另一个角度,是否是因为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超越他呢?
“果然英雄出少年,老朽对武当派大弟子的武学造诣早有耳闻,想不到还有如此智谋,天下终归是年轻人的。”
“老家伙,你算是收了个好徒弟呀。”清泉剑突然对着楼上说道,也不知是什么人。
只见楼口出现一席道袍,竟是武当掌门,也就是清尘清墨的湿度——云松道长。
“师父。”清尘和清墨一同给云松行礼,云松倍感欣慰地看着两人,嘴角也挂起了笑意。这个在江湖上德高望重的掌门人,也只有面对自己的弟子才会不吝一笑。
“老家伙武功见长啊,居然能在打斗声中发现我。能说说你是怎么办到的吗?”云松道长的语气中竟有一丝孩子气,谁能想到一个凭着名号便能吓退武林人士的武林名宿竟还有这样一面。
“其实你并没有破绽,我也只是侥幸闻到了你身上的香火气而已。”清泉剑哈哈大笑,似乎很得意。想不到这些江湖前辈都是童心未泯。
清泉剑看着手里折断的宝剑,又看了看清墨,摇了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早就听云松老道夸赞这个大弟子,今日一见,果然是深不可测。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猜出我的身份的?”清泉剑到现在也没有想通到底是哪里漏出了破绽。
“其实晚辈也只是将信将疑地试探一下,未曾想碰巧说中了。”
“原因有三。首先这间茶楼的掌柜与家师私交甚厚,能在这间茶楼说书还能被信服的前辈,大概是与家师同一时间出道的江湖前辈。”
“其二,常年在此说书,说明前辈已经隐居多年。退出江湖多年的用剑高手也就寥寥几位。而清泉剑正在其中。”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几位剑法造诣高深的前辈中,左手剑只有一位。”
清泉剑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左手上还握着那截断剑。方才急于出手阻止二人两败俱伤,下意识地用左手出了剑。现在看来,算是多虑了。
“难怪老家伙一直对你赞赏有加,看来武当很快就要成为江湖第一大派了。”清泉剑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这算是对两位后起之秀最高的评价了。
“师父谬赞,全是师父教导有方。”清墨赶紧对清泉剑回礼,也给云松行了礼。云松摆摆手,走了过来。
“回去吧。”云松扶着清尘的肩膀,像是在安慰,又像在商量。
这次清尘没有再爆发,他目光如炬,坚定地点了点头。面对才是最好的结局,接下来的日子里,就让自己原谅自己吧。
【尾声】
“来一壶残风!”
“再来一壶残风!”
四个声音同时响起,随即又相视大笑……
两月后,武当派广发武林贴,邀约各大门派掌门和得意弟子前来赴宴。
各路英雄汇聚××堂,大家还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云松道长和武当一众长老便入堂而来,各大派纷纷问礼。
一翻寒暄之后,云松站了起来。
“承蒙各位英雄驾临,武当蓬荜生辉。今日邀各位前来,是有两件事相告:
“一,武当弟子清尘,因练功走火,误伤各派弟子,贫道深感歉意。如今,逆徒已经归案,终身禁足于武当后山听涛崖。望诸位海涵,此事就此揭过。”
云松言罢还一一致歉,各派均表示不再提及此事。毕竟事过境迁,再三纠缠也于事无补。
“二,自即日起,由贫道弟子清墨接任武当掌门!日后还望诸位多多关照。”
自此,武当被清墨打理得井井有条,武当在江湖上的地位也一路攀升,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江湖第一大派。
而云松则云游四海,整日喝茶舞剑消遣。至于被禁足在听涛崖的清尘,则是一心钻研武学,改进了很多之前的剑招,武当实力突飞猛进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
偶尔,一向严厉的云松也会为老不尊,带着清尘清墨两个孩子下山散心。
这让茶楼的掌柜又高兴又心疼,老友相聚自然是高兴,但这贪嘴的云松少不了惦记自己珍藏半年的茶叶。
“韩云山这个老家伙!今后,这残风怕是喝得更快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