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莲:读向以鲜《柳树下的铁匠》
也许向以鲜本人并不知道,正是这首《柳树下的铁匠》,让他收获了一个忠贞不渝的“粉丝”,也开了一个矜持的读者“以诗会友”的“特例”。
不错,我仍能清晰地记得几年前读到此诗的震憾——一匹四蹄生风的野马闯进了“风和日丽”的天空;一头粗野的豹子踢开“莺莺燕燕”“鸳鸯蝴蝶”风行的诗坛;一首沉郁悲怆的《命运》砸向越来越柔软的耳朵!
是的,一种力量涌动,渐渐逼近——像剑客的刀子逼向你的喉咙;像铁匠抡起大锤一锤一锤地向你砸来;像“惊雷砸碎晴空”。
请听!这虎狼般的啸叫:“吃饱了没事撑着打/饿死之前拼命打”“唯有无情的锻炼才能解恨”“世上还有什么更犀利的/火舌在暗中跳跃/在血液里沸腾尖叫”!读这样的诗,你还有闲暇考究这声音背后的意义么?还有心去追究那些人物、典喻、那些词语、修辞或象征么?我们的心声,情不自禁地跟随读者一齐呐喊!
是的,“音乐开始的地方就是语言结束的时刻”。
后来我又陆陆续续读了向以鲜的《割玻璃的人》《人民的七种武器》《胡姬与侠客》《1970年的炸药》等大量诗作,我对向氏诗歌有了一个总体印象—— “秋水般干净的喉咙”和“辽阔的肺叶”。它涌动着一股音乐的力量,它由刀子、武器、玻璃、侠客等词语构成,它狂暴、粗野、干脆,字字见血、声声入心。
当然,倘若你熟悉此诗的人物和典故,你的感受当然会更深入、更透彻。简单地说,这是一首抒情诗,它歌颂了两个铁匠——“两个伟大的灵魂”——嵇康和向秀——他们同系魏晋名士,才华冠绝天下,孤高傲世,隐居山野。二人常与山涛等人相游于竹林,兄弟情投意合,史称“竹林七贤”。
嵇康(叔夜)是文学家,也是一个伟大的琴师。相传已经失传的千古名曲《广陵散》即为嵇康所创。此曲"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惊天地、动鬼神”。因嵇康得罪了权贵司马昭,被其所害。临刑前,嵇康面对成千上万前来为他送行的人们,在高高的刑台上演奏了《广陵散》,然后引首就戮,时年三十九岁,而《广陵散》从此成为绝响。
向秀(子期)善解庄子,且与嵇康性情相投。二人常在嵇宅柳树下打铁论艺,顺便略补家用。这便是诗篇开首出现的情形:“除此之外再无景色可以玄览/四月的柳烟,七月流火/再加上两个伟大的灵魂/一堆黑煤半部诗卷”。打铁时,由嵇康抡锤——那“擦响广陵散的迷茫手指”“攥住巨锤,恶狠狠砸下去/像惊雷砸碎晴空/沉闷的钢铁龙蛇狂舞”;向秀(子期)则鼓风—— “用庄子秋水那样干净的/喉咙,那样辽阔的肺叶/鼓亮炉膛”。由嵇、向二人消遥遁世的人生追求,诗人联想到道家祖师爷庄子及其《秋水》;由二人伟大的友谊,由向子期(秀)联想到另一个钟子期与伯牙那段高山流水的佳话;由嵇康的被害联想到被楚王杀害的铸剑名将干将莫邪夫妻。这些人物都生活在那“痛苦且浮华的时代”。
就在写下此文时,我怀疑“唯有无情的锻炼才能解恨”中的“锻炼”一词系“锻打”的笔误。然而向以鲜说“必须是‘锻炼’,我要使用这个词的本义即锻造锤炼”,并声称这是他坚持的一个诗学主张——“尽量使用词的本义而不是引申意义”。由此,我又想到曾和向以鲜讨论过“诗人就像工匠,必须在艺术的精准上下功夫”。他说,特别喜欢杜甫所说的“意匠惨淡经营中”,说尽了诗人和艺术家的匠心和艰辛。
《柳树下的铁匠》是一首思想和艺术同样“深刻”的诗歌,它几乎可以代表向以鲜的诗歌风骨。它绝非那类“滥情”的“说教”或 “口号式呐喊”诗歌——“它没有以牺牲趣味、活力、技艺为代价”(陈超)。因为,真正的诗人知道:“技艺考验着一个诗人的真诚”(庞德)。
[2019.1.20]
附:向以鲜《柳树下的铁匠》
除此之外再无景色可以玄览
四月的柳烟,七月流火
再加上两个伟大的灵魂
一堆黑煤半部诗卷
擦响广陵散的迷茫手指
攥住巨锤,恶狠狠砸下去
像惊雷砸碎晴空
沉闷的钢铁龙蛇狂舞
还有,亲爱的子期
我鼓风而歌的同门祖先
请用庄子秋水那样干净的
喉咙,那样辽阔的肺叶
鼓亮炉膛
来!一起来柳树下打铁
吃饱了没事撑着打
饿死之前拼命打
这痛苦又浮华的时代
唯有无情的锻炼才能解恨
你打铁来我打铁
往深山翻卷如柳绦散发
打了干将打莫邪
向无尽江河淬取繁星
世上还有什么更犀利的
火舌在暗中跳跃
在血液里沸腾尖叫,好兄弟
火候恰到好处,请拭锋以待
雪莲,诗人,自由批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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