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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韵文里头的“奔迸的表情法”(参考文帖)

中国韵文里头的“奔迸的表情法”(参考文帖)

作者: 笑独行 | 来源:发表于2020-07-08 23:39 被阅读0次

    中国韵文里头的“奔迸的表情法”

    @[民国]梁启超[原文]

    @铁山青士(笑独行)[摘编]

    向来写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蕴藉为原则。……但是有一类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迸一泻无余的。我们可以给这类文学起一个名,叫做“奔迸的表情法”。例如碰着意外的过度的刺激,大叫一声或大哭一场或大跳一阵,在这种时候,含蓄蕴藉是一点用不着。……

    [例如《诗经》里的《蓼莪》、《黄鸟》,《渡易水歌》。]

    古乐府里头有一首《箜篌引》,不知何人所作:据说是有一个狂夫,当冬天早上在河边“被发乱流而渡”,他的妻子从后面赶上来要拦他,拦不住,溺死了。他妻子做了一首“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又有一首《陇头歌》,也不知谁人所作,大约是一位身世很可怜的独客。那歌有两叠:

    陇头流水,流离四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

    这些都是用极简单的语句,把极真的情感尽量表出;真所谓“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你若要多著些话,或是说得委婉些,那么真面目完全丧掉了。

    这类一泻无余的表情法,所表的什有九是哀痛一路。[但是《上邪曲》]这首歌却是写爱情,像这样斩钉截铁的赌咒,正表示他们的恋爱到“白热度”: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正式的五七言诗用这类表情法的很少,因为多少总受些格律的束缚,不能自由了。……独有表情老手的杜工部有一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最为怪诞: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结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凡诗写哀痛、愤恨、忧愁、悦乐、爱恋,都还容易;写欢喜真是难。即在长短句和古体里头也不易得,这首诗是近体,个个字受“声病”的束缚,他却做得如此淋漓尽致!那一种手舞足蹈的情形,读了令人发怔。据我看过去的诗没有第二首比得上了。

    ……近代人吴梅村,诗格本不算高,但他的集中却有一首,确能用这种表情法。那题目我记不真,像是《送吴季子出塞》。他劈空来恁么几句: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消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生非生兮死非死,山非山兮水非水。……

    ……把[康熙间名士吴汉槎]无穷的冤抑(因不相干的事充军到黑龙江),用几句极粗重的话表尽了。

    词里头这种表情法也很少,因为词家最讲究缠绵悱恻,也不是写这种情感的好工具。若勉强要我举个例,那么[就是]辛稼轩的《菩萨蛮》上半阕(把那满腔热泪都喷出来了):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是长安,可怜无数山。……

    曲本写这种情感,应该容易些,但好的也不多。以我所记得的独《桃花扇》里头,有几段很见力量。那《哭主》一出写左良玉在黄鹤楼开宴,正饮得热闹时,忽然接到崇祯帝殉国的急报,唱道:

    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你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

    宫车出,庙社倾,破碎中原费整。养文臣帷幄无谋,豢武夫疆场不猛。到今日山残水剩,对大江月明浪明,满楼头呼声哭声。这恨怎平,有皇天作证。……

    那《沉江》一出,写清兵破了扬州,史可法从围城里跑出,要到南京,听见福王已经投降,哀痛到极,迸出来几句话:

    抛下俺断蓬船,撇下俺无家犬!呼天叫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

    唱完了这一段,就跳下水里死了。跟着有一位志士赶来,已经救他不及,便唱道:

    ……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

    这几段,我小时候读他,不知淌了几多眼泪。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对于满清的革命思想,最少也有一部分受这类文学的影响。他感人最深处,是一个个字,都带着鲜红的血呕出来。虽然比前头所举那几个例说话多些,但在这种文体不得不然,我们也不觉得他话多。

    凡这一类,都是情感突变,一烧烧到“白热变”;便一毫不隐瞒,一毫不修饰,照那情感的原样子,迸裂到字句上。我们既承认情感越发真、越发神圣,讲真,没有真得过这一类了。这类文学,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开。——至少也是当他作出这几句话那一秒钟时候,语句和生命是迸合为一。这种生命是要亲历其境的人自己创造,别人断乎不能替代。如“壮士不还”、“公无渡河”等类,大家都容易看出是作者亲历的情感。即如《桃花扇》这几段,也因为作者孔云亭是一位前明遗老(他里头还有一句说:那晓得我老夫就是戏中之人?),这些沉痛,都是他心坎中原来有的,所以写得能够如此动人。所以这一类我认为情感文中之圣。

    这种表现法,十有九是表悲痛,表别的情感,就不大好用。我勉强找,找得《牡丹亭•惊梦》里头[有两句]:

    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两句的确是属于奔迸表情法这一类。他写情感忽然受了刺激,变换一个方向,将那霎时间的新生命迸现出来,真是能手。

    我想悲痛以外的情感,并不是不能用这种方式去表现。他的诀窍,只是当情感突变时,捉住他“心奥”的那一点,用强调写到最高度。那么,别的情感,何尝不可以如此呢?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便是一个好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这全是表现情感一种亢进的状态;忽然得着一个“超现世的”新生命。令我们读起来,不知不觉也跟着到他那新生命的领域去了。

    这种情感的这种表现法,西洋文学里头恐怕很多,我们中国却太少了。……

    (铁山青士摘编自梁启超先生《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该文原文系根据1922年梁启超先生在清华学校讲授国史课时为校中文学社诸生所作的文学课外讲演整理而成)

    梁启超先生书法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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