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冤记

作者: 开心果i | 来源:发表于2018-12-20 11:22 被阅读0次

    我的小学是在一个偏僻的乡村上的,在镇上跟着我爸读了一学期之后,就转学到我妈上班的地方。那时我妈在中学做炊事员,中学离小学大约有2公里,她每天非常忙,除了工作几乎无暇顾及其它。开学那天,她给了我2块钱学杂费,委托住在附近的同校高年级姐姐带我去报名。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在下雪,路上一片洁白,雪很厚,我的棉鞋都浸湿了,冷得直哆嗦。到了学校,进到一年级教室,只见一位很漂亮的女老师,她脖子上围一条大红围巾,衬出她雪白的肌肤,一笑露出一颗俏皮的虎牙,我一见就很喜欢她。她微笑地打量了我一下,很爽朗地似乎自言自语道:“这孩子一看就很聪明。”我更喜欢这位老师了,小孩子也爱听好话,那情景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忆犹新。这位老师姓何,是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新学校的生活开始了。我每天上学先要穿过弯弯曲曲的田间近道,然后就上了一条大路,顺着大路走约100米,就是一个很陡的下坡,坡道两旁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杉树林,把道路夹在中间。林间有许多坟包,新旧不一,白色的花圈在林中很扎眼,带给人莫名的恐惧,即使是几位同学一道,走到那里,也都会加快脚步快速通过,不敢朝那里面看一眼。

    何老师课讲得应该不错,我对课堂没有太多其它印象了,只记得她的普通话很标准(我每天放学后都听收音机,所以我能判断),这在乡村学校是非常难得的。数学老师也是一位漂亮的女老师,姓王,比何老师更温柔。我至今都记得她们的名字,我很喜欢她们。现在想来,这两位老师搭档挺合适的,一个颇有个性,一个温柔可人,那时我很喜欢上学。

    如何老师所言,我似乎很聪明,成绩一直遥遥领先,学习也并不费劲,一切似乎都很平顺。然而到了三年级时,两位老师竟都换了,换成了两位中年男老师。数学老师姓周,同学们都不喜欢他,他课讲得枯燥,说话时总是唾沫横飞,坐在第一排的同学总免不了要受到“洗礼”,很难受的。我不喜欢他另有原因,因为他常会咬牙切齿地训斥我们:“你们这些人,都是社会的渣滓!”他很瘦,每当他这样狠狠地喷我们时,便涨红了面孔,青筋暴突。我特别反感他,虽然我并不真懂那话的分量,但也知道那话很厉害,再看他那表情、听那语气,就觉得很恶毒,他任教的几个学期,我很不喜欢数学。

    这样也还过得去,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一度让我觉得上学是件黑暗的事。

    三年级时,有一天放学后,何老师突然怒气冲冲地走到我们教室,大声说:“放学后都不准离开,到教室门口集合!”看她那表情挺吓人,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放学后一个个乖乖地走出教室,在教室门口排成两列纵队。她在队列旁走来走去,逡巡了两圈以后,便伸出食指指着张红梅说:“你,留下来!一看就是你,脸都红了!”然后其他同学就解散了。我回教室里收书包,这时有人来叫我,我被带进了办公室。我注意到旁边的老师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心里就有点莫名的紧张,那时候学生被带进办公室就如同现在公民被带进派出所一样,感觉总是不祥。不一会儿,何老师进来了。她走到我面前,二话没说,先抬起一只脚狠狠地朝我的小腿上踹了几下。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她穿着黑色皮鞋,痛不痛我是不记得了,但我真是懵了,既莫名其妙又深感震惊,她依然围着那条鲜艳的红围巾,但那一刻在我眼里,她已面目狰狞。接着她问我“中”字不出头是什么意思,我茫然地看着她说不知道。她恨恨地说:“你还嘴硬,别人都招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听她又说:“不怪杀人的,只怪递刀的,张红梅说是你教她写的。你有出息了啊,刚来的时候裤子都穿不正,现在教得你会写脏话了!”她盯着我,眼里喷射出一股凶光。看我不吭声,她又问:“你招不招?不招就别想回家!”那一刻我已顾不上怕她了,我在想着那条回家的路,那条孤寂无人的长长的坡道,坡道两旁白森森的花圈簇拥的坟包……我妈是断不可能来接我的,那时没有电话,她根本不可能知道我会被阻在学校。想到这儿,我的腿有点儿发软,不知什么时候就屈打成招了,天马上就要黑了,我只想快点回家。我那个年龄,还不能意识到“招认”那件事对我意味着什么,什么“名声”于我还太抽象,可是第二天,我就明白后果的严重了。

    第二天上学后,全校师生一大早就被“请”到操场排队。校长宣布对我的处分,撤销中队委、班长职务(天知道,我稀里糊涂拥有了这些“头衔”,又稀里糊涂被拿走)。数学老师看着我,一字一顿,依然是咬牙切齿:“道德品质败坏!”周围全是鄙夷的眼光,我从他们的神态中读出的耻辱远比从他们的语言上得来的多得多,我感到一阵深深的屈辱,头不自觉地垂了下去——然而,很快,我的头又昂起来了。凭什么?他们凭什么这么对我?我什么都没做!甚至到目前为止,我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接下来我四处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张红梅在女厕所写了何老师和我们班班主任刘老师的脏话,刘老师是位男老师,有家室,而何老师尚未成家。张红梅挨了刘老师批评,便在女厕所写脏话泄愤。她可真聪明,居然想到赖我“递刀”。她是个留级生,比我大2岁,我放学后常跟她结伴回家。

    当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时,我在心里暗下决心,我必须努力学习,当时我们班上还有一位同学与我的成绩不相上下。我想:这次,我一定要努力,要远远地把她甩在后面,等我遥遥领先,到了五年级临近毕业时我就走,离开这鬼地方,转到我爸那里的小学去参加小升初考试,我一定要考上重点中学,却不会跟这所学校有半点关系!我知道学校很在意升学名额,而乡村学校每年能考上镇重点初中的如凤毛麟角,大多数时候还会“剃光头”。

    那件事很快就传到了我妈耳朵里,这天,她很严肃很认真地看着我,问我:“芳儿,你跟妈说实话,到底有没有说过那些话?”我委屈地说:“我没有!到底是什么话呀?我都不知道,‘中'字不出头究竟是个什么字!”那次何老师说过以后,我回家查字典,没查到,后来我想,大约是个“甲”字。我妈也没再多问我一句。有一天,她终于抽空到了学校,找到何老师说:“我相信我的女儿,她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那天正好我去办公室拿劳动工具,凑巧听到了,我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时间晃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升学际,五年级(那时是5年制)寒假,我催着我爸给我办转学,我爸也答应我了。有一天,我出去玩儿,碰巧遇上了我们班主任刘老师,我本来要远远地绕开他,他却叫我过去。去了之后,他似乎是恳求我:“你明年别转学了,我把班长、中队委都还给你。”其实我并不稀罕那些,倒是他眼睛里一种近乎乞求的神态打动了我,我一时竟有些不忍,糊里糊涂就答应了一声“好”。

    后来,我终于没有转学,在那里一直坚持读到毕业,考取了当时同学们都向往的镇重点初中,全校仅考取我一人。

    三十多年过去了,能记住的事情有限,但这件事没能忘记。当时虽然觉得暗无天日,但后来却并未留给我多少伤痛,这可能与我的性格有关,也与我妈对我的信任有关。小学毕业时,我已不怎么恨何老师了;现在,尤其不恨。回忆起来,她那时大概也就20出头吧,据说她是高中毕业,她那么年轻,又遭遇了那样的言语侮辱,以她的学识、见识以及当时的社会环境,她能有多少高明的表现呢?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我理解她。只是,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再来看如今的教育,进步了吗?昨天看到网上又有学生自杀,痛心之余,不禁又想起此事。如果当年我妈也对我百般怀疑,不依不饶,如果我是个内向软弱的孩子,如果那件事发生在其他同学身上,如果今天再发生类似事件……会怎样呢?太多的如果没有答案。而现实中,太多的偶然才造成一个个悲惨的必然,反观如今的教育,似乎也日益成为一个人命关天的行业了。出了事,当事的老师很委屈,可是,已经死去的孩子是不是更委屈?孩子或许缺逆商,家庭也肯定有责任,但是,老师在处理问题时能否有点专业素养,能否不做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成为孩子迷茫中智慧的向导?这一切,是否值得富有责任意识的教育中人深深思索?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亦将在自己的教学生活中,时时做深深的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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