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是写过的。一次在小学,一次是在初中。
小学时候不知是什么契机下写的,我记得我的题目是“一个我钦佩的人”。那时的我当然不明白钦佩为何意,只是觉得这个词正确而陌生,用在形容妈妈上应该合适。初中时的我陷入自我意识和客观世界分辨不清的混沌,脑子里空空荡荡,却又飞满了无法言说的高深哲学。那次好像也是母亲节,我不记得我写了什么,好像是表达了对与母亲关系的纠结,带着那个年纪真实的为赋新词拷问母爱带来的羁绊。
小时候被语言能力限制,很多事情因为无法描述而被搁浅在意识的边缘。对母亲也不例外。我的世界间歇清晰,记忆间歇存在。母亲于我,虽是总在身边事事有份的大人,但我总记不清她的容貌,对她的印象只有依稀的几个幼年时问她问题的片段。她的面部始终模糊,但我能感觉到她认真的回答。自然的温柔和理性,是我对妈妈最原初的印象。即使后来发现,事实要复杂很多,可那几个也许只是我臆想的片段,被我默默认定为我人性中的善开始也终究会流回的地方。
原初印象里的妈妈没有任何形式的琐碎。那时我其实丝毫不了解她,可关于她的文章写得是那样轻松。而现在,从某种角度说,我很了解她,写这篇文章却拖延了好久。因为犯疑如此熟悉的一个人,怎么写,又有什么好写?
我清楚她的白发,清楚她那双和一家人的饭碗衣服一同浸在洗涤剂中二十年的手,从容貌到身材,她的模样那样清晰。现在的她虽不再年轻,全部全部都由琐碎组成,却越来越生动。
她常为了一点小事大呼小叫,为了不懂事的亲戚意乱心烦,她念念单位体制腐败社会不公,股票又跌房价又涨,她嫌弃我爸,不加控制地表达对我的操心和依赖......所有这些都构成我对三十年后的自己消极而生动的想象。
我开始认识她是在高中以后,也是那时开始,她和我会时而长谈。几次怒气冲冲不欢而散以后,我学会避开容易起争执的雷点,她似乎也带着几分小心。我越长大,我们交谈地便越多越融洽。两代人价值观的冲突并未消失,实际上,它随着我的成熟越来越鲜明地横亘在我们之间。但由于为我的年纪离一个母亲更近了一点,作为一个女人,我越来越了解她。
我越来越看清楚她与我之间非凡的连接。我继承了她的身材,她的手指,更继承了她的性格。一样的敏感,一样的骄傲,同时又一样的老实听话,一样的劳心牵挂。我们是出生于两个时代的同一个女孩,都在这世界上带着好奇踽踽而行,于是她被安排了我,我被安排了她。我比她幸运,因为她是我妈。她用她的理想美好和现实交易了生活细碎,让我的理想美好可以多飞一会儿。
她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说我的字写得不好的人,是会压低声音向菩萨祈求让我暂时不要结交男友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无论如何会天天互道晚安的人。我到异国求学,她便在家里看我看过的书,弹我弹过的琴,试图跟上我成长的速度。而我,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在以新时代的方式走她曾经走过的路。
我回国的时候,她有滋有味地挑看我带回来的衣物,正如我小时候有滋有味地翻乱她的衣橱。我们是彼此对到不了的那个世界的连接。
我错过她的青春,她也注定会在我找到独立之后淡出我的生活。我绑架了她年轻的潇洒,她亦让童年时的我复刻了她的所有戾气。亲情,是上帝帮人在自由和安定之间选择了安定,是一份不用考虑自尊便可以受之无愧的礼物,更是人生不可能扯清楚的牵绊。
孝顺这个词我看来是不应该存在的,至少是值得在鼓吹之前思考的,因为它让亲情带有压制和交易的嫌疑。它只是统治者为了便于社会稳定匆忙制定出的道德。它的阶级性低估了爱,又切断了父母和孩子间一种关系的可能性。每个人都会有囿于他的时代而有不能接受的东西,我们都难逃偏见。可即使如此,父母和孩子也应当是忘年交。
所有母亲和孩子之间,都远不止一束母亲节的康乃馨。我经她预知往后的成熟以及衰老,她经我反刍、再放过自己的青春。她是那个帮我打开世界大门,指引我生活可是自己也没什么经验的天使。
我们是穿越时空共同抗击命运的伙伴,互相影响,同时又清楚各自生命的方向。在人生这场永恒的孤独之旅中,有妈妈,幸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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