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回忆

作者: 张不退 | 来源:发表于2016-05-21 17:00 被阅读0次

    A

    于是我停下来。我半转过身,顺势把手搭在椅背上,头昏昏沉沉的,看着她。

    “怎么了你?”她说。她在房间门口探出多半个身子,穿着那件红裙子,突出的锁骨与裙子的开领组成一个钝角三角形。没准她挺愿意进城的,要不然她不会穿那件裙子,因为我只见过她穿着它参加小姨的婚礼,因为如果不是要进城她说“怎么了你”的时候会皱紧眉头而这一次她几乎是笑着说的。因此她准是挺愿意进城的。“没怎么。”我说。

    我在椅子上坐下来。爸不在。他每天都起得很早,在镇上那仅有的一条柏油路上逛上一圈,从东头走到西头,再走回来,这要花上半个多小时的工夫。等他回来,他会站在屋檐下点上烟,瞧上它一会儿。然后他会去厨房取来一勺水、碾碎的花生和卷心菜,蹲下来,把水倒进笼子里的塑料杯中,等它啄上一阵,才把花生和卷心菜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放在铺好的硬纸片上。这时阳光进来了,照在屋内的空地上,亮闪闪的。妈帮妹妹穿好了衣服,饭也快好了。妈牵着她走出里屋,她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你们两个,去洗手洗脸。”说完妈走出屋子。

    “天天伺候这只破鸽子。”她并没看爸,径直走去厨房,端着锅回来时,爸还在看它。它全身雪白,粉红的喙,眼睛的中间是橙色的,在橙色外围有一层淡淡的蓝绿色。它昂着头在笼子里左右瞧,突然稍稍松动翅膀,低头啄上几粒花生,旋即将翅膀收紧,恢复昂首挺胸的巡阅军人般的姿态,这死家伙,真像一个装模作样的偷食贼。“还吃不吃了?”妈说。

    爸吐掉烟蒂,把手上的花生撂在硬纸片上,朝远处的地上啐了一口痰,扭头看着它,去厨房拿碗和筷子。他摆好五副碗筷,去敲侧屋的门。没有响动。我们已经在吃了。他回来后看着妈。

    “要不送进去?”爸说。

    “先吃饭,吃完再说。”妈说,边把菜端上来,盛满四碗粥,给我和爸一人递来一个馒头。

    爸也坐下来吃饭。

    “想不想进城啊?”爸冲妹妹说。

    我用两只手夹紧馒头,使劲摁。这样更好吃。这时阳光移照在碗上,闪得我猛地闭上眼睛。光是涂上去的,因此它只是表面,绝非内容。

    “想。”妹妹从歪着的碗上抬起头说。见我摁馒头,她也拿来半个摁起来。

    “都十五岁了,还这么作。好好吃。”妈说。我松开手,吃起摁好的馒头。妈把妹妹的馒头放回筐子里。

    “想让爸爸给你买啥?”

    她撅起嘴,睁大眼睛,边想边说:“我要买娃娃。熊猫娃娃。”

    “把这一碗喝完就给你买。快点吃。”妈说。

    她张大嘴巴呼噜呼噜喝起来,像只猫。

    “你怎么跟没睡醒似的?”爸说。

    “没睡好。”我说。整个晚上我几乎没怎么合眼。光一定是表面,因为它一定是涂上去的。虽然它有本事涂满所有的地方,但涂上去的就是涂上去的。

    “怎么了?”妈说。

    “没事。”我说。

    我躺在床上,看着光潺潺退去。正如涂上黑暗时一样,退去时也跟水流似的倏忽而去。于是,晨转为夜。它再一次胜利了,横在窗户外,铺在大地上,敷在所有人的眼睛上,直至几小时后第一丝光线——光的胚胎——流过来,进而变大,像水流过砾石,哗哗作响,给它上色。因此这几小时的胜利也许算不上多么大的胜利,更谈不上永恒,可是这对它来说并不用妥协然后再尝试去接受,而是自然而然地任其发生,然后它会以一种大度的、胜利者的姿态站在背后,甚至不必保持警惕以备还击。这一点对于它来说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它明白,无论光多么强烈,色彩多么浓重,迟早会退下去的。总会退下去的。何况还有大风、乌云、暴雨和雪的帮忙,它们和它拥有一部分相同的性质,既阴冷又吓人,最终剩下的只有黑暗。那时它会将所有的事物还原为本质:黑色的空气、房间、床和人。这时你进入它,躺在床上像躺在棺材里。你已经死去,尽管你并不认为你已死去,或者你根本想不到你已死去,最多是在醒过来之后才发觉,你可能死去了一段时间,不过还好,现在又活了。然而就在昨天,夜幕降临后,我走进镇东头那座破旧的屋子,他那具同样破旧的身体躺在黢黑的角落里,身体挺直着,再也没有醒过来。他的眼睛睁着,眼前却一片黑暗。我们最终不也会这样吗?这样说来,你有机会发现你死过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呀。可是我终夜不敢闭上眼睛,因为我害怕跟他一样。我看着窗外带有沙粒般质感的夜色,感到再也等不来它被光流过的那一刻。

    “你想要什么?”妈说。

    “什么?”我说。后半夜灯始终开着,这样我才躲过了它。

    “你想买什么?”

    “买什么?”

    “进城,”妈提高嗓音说,“你有想买的东西吗?”

    “不知道。”我说。她穿着那件裙子,跟金鱼的颜色差不多。她的脸挺白,头发很顺,肯定是一大早起来洗了头。打妹妹上幼儿园以来她还从没这么干净过。圆圆的脸上眼睛很大,有些浮肿,这样一看,不仅衣服,连她的人都像金鱼了。“不知道。”我说。

    “想想。回来可别抱怨。”

    “你呢?”妈看向爸。

    “我?我没啥要的。”爸说。他放下筷子,用手抹了一把嘴。“我就不要了。”

    “行了,好不容易去一趟,你就别装省钱的了。”

    “真没啥想买的。”

    “行了你。赶紧的,说。”

    “那……买个新笼子吧。”

    “你——”妈瞪着爸,“你——”

    “我说不要,你非让我说,说了你又——”

    “妈,我喝光了。”妹妹说。

    “好,好。给你买娃娃。”妈说,依旧瞪着爸,“你就不能想点别的事?又不是什么好鸽子。难看死了。”她把我们的碗收拾起来,摞在一块。爸起身往外走。“你干吗去?”

    “给它洗澡。”爸在门前停住脚。

    “你看你那身衣服。去换了。”妈说。她把锅里剩下的粥盛进那只空碗,放在桌角,然后把拾掇好的碗筷放进锅里,端起来往前走。没走几步她停下来。“怎么还愣着?”她看着爸,说着去了厨房。妹妹跟在后面。

    爸回屋换衣服。没一会儿他喊道:“你把我的短袖衬衫搁哪儿了?”

    “衣柜最上边。”妈在厨房喊道,“自己就不会找找。”

    我擦完桌子坐下来。阳光铺在上面,闪闪发亮。我伸出手,用手摩挲着桌面,感受它。真暖和。我把手停在桌子中央,像一块冰放在火上。温度从指尖溶入,传到手掌、手臂、肩膀。我的身体慢慢放松,慢慢和缓下来。这下可舒服多了。

    “我的袜子呢?”爸又喊道。

    “自己找。”伴随着声音,她快步走进屋。“想好买什么了吗?”她问我。

    “我得买个书包。”我说。我都这么大了,都上初二了,还背着五年级那会儿背的小书包,真丢人。我同学他们都换成那种大的了,还都是新的。

    爸从屋里出来,只换了衬衫。他是从来不在乎穿什么的,也不在乎我们穿什么,干净不干净,更别说好看不好看了。他在乎的是那个在笼子里根本用不着穿衣服的东西。他对好一盆温水,端到屋檐下。

    他蹲下来,打开笼子,两只手抱住它轻轻放进盆里。它站在刚到肚子下沿的水中,来回扭动头部,眼睛滚动着,透出一股可笑的机警劲儿。蓦地它迅速左右摇晃身体,打开翅膀,下蹲,头伸向前方斜斜插入水中,浑身抖动,溅起水花,又飞快地站起来,抬起头,收拢翅膀,跳在盆沿上。他摆动双手,驱它再次进水,可不管他怎么使劲摆手,它就站在那儿,站在盆沿上,像一樽上了白漆的木头雕像。他还在摆手,持续不懈,面带笑容,对着一只根本不理他也没办法理他的一动不动的蠢东西。

    “行了。”妈叫起来。“瞧你那鞋,粘得净煤渣子,赶紧去换,袜子也换了。这都几点了。到那里得快十一点了。”

    爸斜眼瞧着妈,一脸的怒火。不过他还是拼命忍下去了,因为他从来都是这样的;因为他从来不敢将怒火转化成语言,连熄灭它都得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用最短的时间完成。否则全镇的人都会知道王石头作为一个大男人竟然对自己的媳妇又打又踢,尽管她的脸还有其他所有的地方都毫发无伤。这事儿只在我七岁那年发生过一次,后来再没发生过。那一次,爸说了一句“你他妈的就不能闭上嘴”,妈立马用手抓乱自己的头发像刚被扇了几巴掌似的,然后她跑到门口大声嚷嚷,不到十分钟,全镇的人都咕哝起来:王石头可真是的,一个大男人,就这点度量,吵几句嘴就打媳妇。这场面王静是碰不到了,因为那时她连出生都还没出生呢。爸把它放回笼子,回屋去换鞋。

    妈在帮妹妹洗手。从厨房回来后,她不知怎么弄了一手的油。“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她说。虽然搓着妹妹的手,离爸也很远,不过任谁都听得出,她这话是对他说的。给妹妹擦完手,她说:“换完鞋赶紧把饭送进去。这都几点了。”

    “找袜子呢。你就不能送一次?”爸说。

    她把毛巾摔进盆里,走去桌角端起碗。我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的阳光。真亮真暖和。她走过我,登上台阶,敲响侧屋的门。仍然没有动静。她把门敲得哐当哐当响。门吱扭一声,动了一点儿,不过还是没人回应。她回头瞧了我一眼,侧着身子用力撞。爸和妹妹来到门口,和我并排站着。门开了。

    她像背后被人偷偷扎了一刀那样,迅疾地扭过头来,顾不上痛觉,只是觉得太过意外,因此面带惊恐。她把我们三个人的脸逐个打量了一遍,目光回到爸脸上。

    “你妈死了。”她说。

    爸跑到门前,直僵僵地站在那里。我紧跟过去。妈回身看到妹妹站在爸背后,嘴巴张得老大老大。她抱起她,用手蒙上她那依旧看向侧屋的眼睛,朝我们身后走去。

    她吊在房梁上,一根挺粗的绳子挂着她的头。椅子倒在地上。她的胳膊和腿直直地往下伸着,伸得太直,仿佛她正用全部力气绷紧它们。她的背依旧往后突出,驼得厉害。她像一只虾。

    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院子里的阳光退去了。我的背开始发冷。它再一次胜利了。就在你不知不知觉、在你最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了你一下子。它在提醒你。虽然它完全用不着这样做,可它有时就会这样,突然给你一下子,好让你别忘了它。

    爸仰着头,嘴巴松弛着,穿着进城才舍得穿的衣裳,直愣愣地看着她。我妈是条金鱼,而你妈是只虾。是不是,爸?你说话呀爸。你说话呀。说话呀。你他妈的说话呀。

    我妈是只鸽子。他说。

    “妈,什么时候去买娃娃呀?妈。”妹妹说。

    “买不成了。”妈说。

    -A

    我想当你在讲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时,总是很有把握的。然而也许正是这种盲目的把握性欺骗了你。因此,我不得不打断上面的糟糕叙述,像把一根玻璃棒插入水中,我需要它有另一种走向。它必须有另一种走向。

    太阳悬在镇子上空,降下无数白光。柏油路像一条软趴趴的白色丝带,在我们脚下穿过。我们站在门檐下等客车。远处有人在走,被阳光照透了似的,模模糊糊,像一片片灰色的纸在飘。

    我们一家四口,穿着昨天刚洗过的衣服,一齐扭头看向东边。过不了多久,那儿的尽头处会出现一辆摇摇晃晃的小型客车,虽然破旧,但据妈说十三年来没断过一天,从镇子的东头驶来,载上我们的同乡去往城里,他们跟我们一样,有着一个挺好的心情,第一次坐时兴许还有些兴奋呢。

    爸拢起双手点燃一根烟,尽管现在一丝风都没有。我踢动一块石子,它在地上弹跳滚动,消失在一片白光中。妹妹站在我和爸中间,不时踢蹬着小腿,前后抡着胳膊,乱叫一通后,哒哒跑到街对面接着又扭头跑回来,活像一匹小马驹。她在我们三个中间穿来穿去,嘻嘻地叫着,直到妈说:“来了来了。”

    我们凝眼望着,只见一条似有似无的蓝色方块从远处移过来,逐渐变宽变长,然后我们听到发动机的隆隆声以及轮胎碾轧地面的声音;等车停在跟前时,我们都没怎么瞧清楚。

    无论如何,我们上了车。车上空无一人,我们坐在最后面的四个连座上。妹妹脸贴在窗子上,每经过有她认识的人的房子时,她便大呼小叫地报起姓名,仿佛她是在一本画册上看到的。这是张治明家。这是侯立新家。盛三力家。这个,这个是,谢奇家。

    车窗掠过阳光,掠过道路两旁的杨树投下的浓重阴影。它颠颠簸簸却又轻快地驶过一段土路,钻进另一个镇子,另一个村子,又颠簸着轻快地驶过一段土路。拐上大路前,车速降下来,缓缓汇入车流。这时我闻到了城市的气味——那种混杂着近乎油腻的沥青味和青草味的矛盾气味——萦绕在车流周围。刚一进入大道,车平稳起来,也快起来。很快路边有了牌子,上面印着人的脸或者几个硕大的字,在你飞快驶过时都能看得清。没过多久车减下速度,沿着一个花坛绕了半圈,直到停站一直保持着这慢慢腾腾、不疾不徐的速度。在车绕花坛时,妹妹早就叫了起来。“到啦,到啦。爸爸,快醒醒,我们到啦。”

    公交车站在汽车站斜对面。绿色牌子底下聚着一堆人,街上车辆穿梭,熙熙攘攘。她们的腿在阳光下不停摆动,洁白光滑,像是陶瓷做成的。真白真好看。

    我闭上眼睛,看到两柱光在行走。没有离我更近,也没有离我更远。几个月以来,下了晚自习我立刻骑车回家,仓促地吃几口东西,便躲进自己的房间,将门锁上。这样,当我闭上眼睛,我就可以仔仔细细地看它们了。通常,在教室里,她站在讲台上而我坐在最后一排,我只能从人缝中窥视。她来回走动,时不时变换站姿,两条腿交叉或分立,又直又白,不仅带有光的亮度,还有温度。我的身体躁热起来。我躺在黑暗中,感到自己一点点膨胀,一种奇异的感受袭来,既舒畅又阻塞,既甜蜜又痛苦。然而只要门外一丝响动,它们就会消失不见。

    等公车时爸还没完全醒过来。妈牵着妹妹的手说:“一会儿就给你买娃娃去啦。”妹妹叫起来:“好啊好啊好啊。”

    下了公车,我们走到百货大楼前。爸和妈一人牵着她的一只手。从下了公车起她就仰着头,用惊讶的、带有审视意味的眼神看着她将要进入的建筑物。起初妈打算先给她买熊猫娃娃,不过在二楼的楼梯口处有一家卖衣服和书包的商店,就先给我买了书包。这才是书包呢,这样的书包才像已经读初二的学生背的书包的样子呢。蓝色的,真好看,又大又好,别人看一眼就知道这是在正儿八经的商店里买来的而不是在镇子的集上讨价还价买来的。

    “嗬,真敢要价。”爸说。

    “现在不都这价,相中最要紧。”妈说,看看背着书包的我,“嗯,这书包真是挺好看的,是吧?”

    “是挺好看的。”我说。这书包真是挺好看的。

    我们在二层逛了很久。妈在好几个商店里看看这看看那,在这家试试鞋,在那家试试手表,又在另一家比比裙子。她转啊转,忙活个没完,好像这里是她要过下半辈子的地方。最终她一样也没买。

    “妈,我累了。”妹妹说。于是我们在楼梯拐角的座位上坐了一会儿。妹妹趴在妈腿上睡着了。我和爸看着眼前走过来走过去的人群。

    妈摇醒她,说:“静静,去买熊猫啦。去不去呀?”

    “去。”她说话时连眼睛都还没睁开。

    在三层没找到,我们上了四层。就在我们东瞧西瞅时妹妹指着西北角叫起来。“那儿呢。在那儿呢。”说完她挣开妈的手独自跑过去,抱起一个熊猫娃娃。它都快跟她一般高了,她抱着它,像抱着一个同龄的小孩。付完钱,妈说:“静静,让我抱会儿你的娃娃,行不行呀?”她把熊猫使劲往怀里按,就跟妈已经抓住了它的一条腿似的。

    买完熊猫妹妹说饿了,我们便去一层吃饭。妈点了三碗最便宜的茄子面。吃完半碗面妹妹又缠着妈给她买了雪糕。她吃得满手满脸脏兮兮的。

    “你不买?”爸问妈。她当然要买。你只要对她瞟上一眼就看得出来,就跟在她额头上写着“我要买东西”这几个字一样。他连瞟都没瞟她一眼。不过还好,他总算问了一句,虽然我知道他根本不想问。

    “还没想好。你说我是买鞋呢还是买手表呢?”

    “随便你。”

    我们又去了二层。妈又试了试手表和鞋,最终买了一条跟她穿的那件差不多的裙子,只是颜色更红一些。之后我们回到一层坐下。

    “你呢?”妈问爸。

    “我不买。”

    “说了一人都买一样。给你买双皮鞋?”

    “我天天去矿上,买什么皮鞋啊。”

    “手表?”

    “不要。我说了不买了。”

    妈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妹妹摆弄着熊猫的胳膊。“买笼子去,行了吧?”妈说。

    我们叫住一辆三轮车,打听在哪儿能买到养鸽子的笼子。那人说他熟得很,一人三块钱。妈咬着牙想了半天,我们才坐上三轮车。拐弯抹角在街边停下时,爸看到一排排笼子,铁的、钢的、竹子的,大都上了漆,色彩各异。他赶紧给了车钱,过去弯下腰浏览,到这会儿他的脸才活泛起来。虽然妈极不情愿给那只“难看死了”的鸽子买只笼子,但看她的脸就知道她更感到满足,甚至因为自己作出了妥协而有些自我怜悯,自我感动。因为不管怎么说,四个人都买到了东西,一个不落。我想这在出家门的那一刻她就盘算好了,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她会不惜任何代价的,就算花上她足足三十块钱就为了给让她闹心的鸽子买个新家。不管怎样,从表面上看,这一天是个没有裂缝的一天,跟之前几百上千天一样,它的表面保持着平稳和完整。

    回镇上去的最后一班车是三点半,再有四十分钟就发车。我们赶紧往车站赶。在公车上,爸把笼子放在怀里,自己拼命往椅背上靠,仿佛那是一个恐龙蛋。匆忙赶到车站时,天阴下来。妈匆匆忙忙买了票,我们上了车。

    “唉,你说这天儿可真是,保不齐一会儿要下雨了。”爸说。

    妈看看他,没回话。

    他自己坐在单座上,两只手扶着放在腿上的笼子。妹妹抱着娃娃睡着了。车驶了不到一半路程,雨倾盆而下。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洗的衣服都收了吧?”爸对妈说。

    妈斜了他一眼,说:“管好你的笼子就行了。”

    雨越下越大,车窗外一片朦胧。车速降到很低,慢悠悠往前开。过了很久,车才缓缓停下来。下车时我把书包折起来塞进衣服底下,妈弓着背抱着娃娃,牵着妹妹。爸脚尖点地,几步跳到门檐底下,支起的一只手抓紧笼子。

    我们跑过院子进了屋。妈把娃娃放在椅子上,找毛巾给妹妹擦头发。

    “你看你妈开门了没有。把粥热一下送进去。”妈说。

    他正用毛巾擦笼子上的水,小心谨慎,不紧不慢,仿佛它是玻璃做成的。他“嗯”了一声,没有起身。放好笼子后他脱掉上衣,跑去敲侧屋的门。门吱扭一声开了一道缝。他用力推开门,顿时僵住了。

    她吊在房梁上,一根挺粗的绳子挂着她的头。椅子倒在地上。她的胳膊和腿直直地往下伸着,伸得太直,仿佛她正用全部力气绷紧它们。她的背依旧往后突出,驼得厉害。她像一只虾。

    顾不上穿上衣,爸跑出门去。不到半个小时,爸和堂叔就把棺材和寿衣弄来了。紫色的寿衣团在棺材上,棺材没有上漆,浅褐色的。他们一声不吭,走进侧屋,堂叔给她套上那件紫色的衣服,用沾了水的毛巾胡乱擦了擦她的脸和手。他俩把她抬进木板车上的棺材里,没有用钉子封盖。爸找来两把铁锹,放在车上,然后他们把她拉出了家门。

    爸回来时天都黑透了。我们坐在椅子上,闷不吭声,听着雨落在积水里。他在院子里叫妈:“拿上草纸。都跟我走。”妈拉开门灯。他立在昏暗发黄的灯光下,立在雨中,没穿上衣,裤子透湿贴在腿上,皱皱巴巴,乍一看像个泥塑的粗糙的人像。

    妈给妹妹套上雨衣,递给我一把雨伞。她拿着手电筒,胳膊上挎着一个布包,举着雨伞,牵着妹妹,出了门。我跟在后面。

    我们来到坟前。爸蹲下来点草纸,我把伞举在他头上。点了好几次终于燃起来。我们并排站着,眼睛里映着在雨中渐渐熄灭的火苗。我们站在那里,没有一个人笑出来,脑子里想的分别是:笼子、裙子、书包和娃娃。

    2015.5.15初稿

    2015.5.22修改

    张不退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负回忆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jlhor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