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阁最深处的一个小院中,素玄紧张地看着一个正在舞剑的毛人。毛人的动作已经不能称作是舞剑,他手中长剑不过六七斤而已,只要有些底子的少年也能轻松提起练上一阵,可他却要双手握剑且极为费力,而他所舞的招式已经变形得看不出路数,转步侧身都像随时会摔倒。
虽然素玄如此看着这人已有月余,还是和刚开始时一样的紧张。能不紧张吗?想那人曾经是何等年少张扬英俊潇洒,可如今披毛僵骨疲弱虚乏,谁还能看得出他是一年前还名满金陵无人不知的赤焰少帅林殊?旦夕惊变,岂是常人能够承受的压力?
只听“咣当”一声,院中人剑尖顿地,一口鲜血喷洒在地。素玄已经迅速上前,在他跌倒之前将他扶稳,又运功替他理顺气息,这才低声道:“少帅,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只恨自己做不了什么,但我不能看着你这么折磨自己。”
林殊喘着粗气,汗珠顺着额前长毛滑落,他缓了一阵才道:“我知道,不论有多难,我都会活下去,为了父帅,为了娘亲,为了七万赤焰军,还有祁王兄……”
素玄心里又是一紧。昨日琅琊阁接到飞鸽传书,金陵城内风云巨变,祁王赐死,宸妃自缢宫中,晋阳长公主朝阳殿前自刎,林氏诛九族。这条消息惊得素玄彻夜未眠,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林殊,又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告诉,他左思右想整日魂不守舍,虽然极力在林殊面前装得平静,可终究还是瞒不过这个敏锐善察的少年将军。素玄用了他能想到的最平淡最温和最不直白的词,但这消息本身就是一个晴天霹雳,再怎么修饰也遮不住满目血色烽火千里。
林殊很平静,没有喊叫没有癫狂甚至没有表情,他从床榻上摇晃着站起来,取过门后的长剑,拖着步子向院中走去。矗立良久后,他认认真真地舞起剑,一招一式都用尽力气,不足一刻,就已毫无章法。
蔺阁主曾经交代过,药石只能暂时压住火寒毒,因为毒已攻心,中毒之人便已一脚跨进了鬼门关,不仅不能催动内息,甚至连心情都不能有大起大落,否则旧毒极易复发。他已出手封了林殊内息,才保了数月的安稳,只等时机成熟便解火寒之毒。蔺阁主留素玄在琅琊山,又授他上乘心法口诀,除了要解他身上的火毒,也是要让他守在林殊身边,以防万一。若要找一个既诚心又能理解林殊的,和他背负着同样血仇和污名的人,此时此刻,除了他的副将卫铮,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此时林殊体内气息渐有起伏翻涌之势,虽表征并无异常,但素玄的一颗心已经快提到头顶。蔺阁主三日前下山时并未言明是为何事,更不知何时才回,若是这个节骨眼上有什么闪失,素玄只觉得自己再死一万次都不够补救,越想越是焦躁,竟自己也出了一头的汗。倒是林殊更淡然些,只是叫素玄扶他回屋休息。
素玄夜间不敢休息,守在房里。原本林殊是想遣他回去,但自己身体虚得厉害,也就没有勉强,倒床没多久便睡得昏昏沉沉,及至夜间更深寒重时,体内似突然窜起一阵烈火,烧得他口干舌燥,片刻后又似被扔进了冰窖,浑身刺骨的寒意。林殊心里清楚,这是火寒毒发作,只要不运功抵抗,毒素在体内找不到倾泻的口子,自会消停,就像一池被搅起的水,无进无出便终有平静下来的时候。
可素玄不知道怎么应对,他进琅琊山以来,林殊的火寒毒没有发作过,虽然他日夜勤练熙照诀,也时常助他调理内息,却从未真正见过林殊毒发的样子。此刻只见林殊全身抽搐,身体一阵热得烫手又一阵凉得透心,素玄慌得六神无主,他正要试着运功相助,内力刚送出体外就被振开。林殊受此刺激,竟从一个昏迷的状态迅速转成癫狂状,在屋内翻滚冲撞。素玄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将他制住,却见他血目龇牙盯着自己的胳膊。心念一动,素玄直接把手腕伸了过去。林殊双手紧紧捏住眼前的手腕,犹豫克制许久,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一口咬了上去。
恰在此时,一个人影闪过,手持折扇直接打在林殊后颈,把人打晕。
来人折扇一收,指着素玄就骂道:“就你聪明,还想得到喂血,你还不如直接拿刀杀了他来得干脆。不会治就闪一边儿去,看什么看,还不把这家伙抬回床上去?”
事出突然再加上手腕被捏住,素玄没来得及阻止那人出手,正要怒斥却被对方一顿抢白,一听之下便知道是自己莽撞差点惹了祸事,脸上脸色一阵青白变化,竟找不出话来,况且就这么把少帅扔在地上也确实不妥,便依言把人扶回床上。待稍整理了衣服,压好被角,素玄见林殊依旧抽搐不止,又转身向来人行礼,道:“阁下高义,还请出手一救。”
来人一挥手,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床榻,道:“得了得了,我还以为行军打仗的人能爽快利索点儿,也一样婆婆妈妈的,我要是不打算救他,何必大半夜的不睡觉赶回来?还没回屋就听到这边的动静,我说你的聪明劲儿都上哪儿去了?打晕了不就行了吗?非得一屋子弄得乱七八糟的。一会儿自己收拾吧。”说着,他两指搭上了林殊的手腕,细细诊脉。
素玄不敢打扰,立在一旁屏气凝神,屋里一地碎瓷断木,与此刻的平静形成极大的反差。他不知来者何人,但一来能在琅琊山随意进出的人必不是外人,二来此人身手极好,也不会是凡俗常人,三来他虽未有蔺阁主的稳重含蓄,但一身潇洒风流之气已是不凡。素玄心里大约有了一个猜测,他已听闻琅琊阁有一少阁主名曰蔺晨,年少英俊,天资聪颖,年岁不大却已能料理琅琊阁半数事务,料想便是眼前之人了。
未几,那人诊完脉,从怀中取出一个银线镶边的帛锦袋子摊开,取寸长银针数根,下针手法变换复杂,又过约莫盏茶的功夫,他才收了针,抬手捋一捋鬓发,朝外喊道:“来人。”
门外小童开门躬身应道:“少阁主有何吩咐?”
果真是琅琊阁少阁主蔺晨。
蔺晨道:“去,叫厨房给我煮点吃的,连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我这会儿饿着呢。另外,熬一碗三参荨叶汤来,加生七粉半钱。“
小童应了复又关门离去。素玄这才开口道:”多谢少阁主。幸好少阁主到得及时,否则我莽撞行事反而害了……“说道这里,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叫了三年”少帅“的人。赤焰军已灭,他二人已成朝廷钦犯,过去的身份不能再用,他自己可以用药王谷谷主义子的身份继续行事,可他又如何在人前与他昔日的主帅相处呢?他在蔺阁主面前未曾遮掩,是因蔺阁主不仅与林帅相识,更是少帅的救命恩人,他知晓地原本就不少。想来少阁主也清楚原委,只是素玄与他并不相熟,这才意识到问题。
蔺晨见他面露犹疑之色,也没什么表现,只是解释道:“中火寒毒的人,毒发时会想吸血,可以缓解痛楚。但他毒侵心脉,我爹封了他的主穴内息,若是饮生血,反而激发体内气血升腾,救治不及时,死个十回八回的也不为过。你也不用自责,肯定是老头子没仔细交代你吧?所以这事儿你怪他就行了。”
素玄瞠目结舌,有这么说自己父亲的吗?就算是好心安慰,也不用把责任推到自己亲爹头上啊,这要是遇上心胸狭窄怨天尤人的,还不得真结下仇恨啊。但他被蔺晨这一打岔,心里的内疚还真的去了一半,少不得又再三感谢一番。
蔺晨嫌他啰嗦,交代让他一会儿把汤药喂给林殊吃了,自己就赶快溜了。其实素玄本不是纠缠细节之人,他从小在军中长大,又随林殊驰骋沙场多年,行事作风一向果断,只是经梅岭一事后,生存的环境一下子全变了,从沙场到江湖,有着双重身份,他不得不开始谨慎多礼,力求周到不露破绽。再加上原本已不抱希望却忽然得见旧主,心中于救命之恩感激不已,这才会一次次用言辞表达。
【本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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