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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信
昨夜,我又梦到了祖父,但与先前我总坐在他膝上玩耍的梦境不同,这次的梦里,他离我远远的,我触摸不到他。于是我告诉他,我要去干一件事,一件能恢复家族荣耀的大事,他却不说话,只是对我笑。
祖父当年曾质于东胡,回燕后又大败东胡,使其却地离燕千余里,乃我燕国英雄,可他虽战功赫赫,晚年却被孔孟所说的那一套什么仁、义、礼、智、信、忠所累,以至于郁郁而终,家族也至此落败。
“什么狗屁忠义,什么狗屁仁信,都不如碗里的酒肉来得实在。”一想到祖父之逝,我的心里就恨,可是恨什么,我好像也说不清楚。
说到酒肉,今天早饭的饼子实在是难以下咽,我开始怀念蓟城的好酒好肉,还有美人在怀的日子了。
早饭后,赶车的老卫看我一个人倚在门口,便黑着脸过来跟我说就快入秦地了,马车两边的车辖皆磨损严重,要是再不换的话,恐难坚持到咸阳。
昨日我们仨坐车赶路时,确实有好几次都得停下来修车。我低了一下眉,看着他的脸,我其实能理解他的心情,因为越是靠近秦地便越接近死亡。
虽然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次离燕是有去无回,可这个老卫这一路上就没怎么有过好脸色,听说他的唯一的儿子犯了死罪,太子丹才以救出他儿子为交换,让他替我们驾车入秦。
而屋里的那位,却始终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易水。
离开蓟城有十余日了,连日来,屋里那位倒是有几次想与我商议刺杀的细节,可这有什么好商议的,匕首已经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待那日到了殿上,他抓住秦王,我行劫持之事,凭我两人之力,那嬴政还能跑脱不成?
这两日他倒是不找我了,但又开始手不释卷地看他的《孟子》,倒显得我是个大老粗了,哼,如果不是田光先生将他引荐给太子丹,说不定太子丹早将刺政的事交托给我了,哪还轮得到他?真不明白那些迂腐食古夫子的书有甚好看的,难道上面的字能比太子府里的美姬还要诱人吗?
不过事已至此,我只能按太子交托的去办。
“还有几日能到咸阳?”我又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
“要是车修好了且不变天的话,两日就能到。”他有些不明白我为何这么问。
“两日……”我重复着他的话,心里却想的是,要是今日将秘信送出,不知是否能按时送达,但是如若今日不送,后日近了秦地,又恐生变数,算了,还是送吧。
“这车辖修还是不修?”老卫看我不说话,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给!”我从怀里摸了一把币扔给他,他接过币掂了一下,扭头就出了驿站,往集市的方向去了。
乌云压顶,想是有一场急雨要来。
看着老卫离去的背影,我转身回了驿站,在跨过门槛的同时斜着眼看了看南边他的屋子,有亮光。
我估摸着此刻他应该跟之前路过其他驿站的时候一样,早饭过后就会窝在客房里看他的《孟子》,因为我们得等驿卒给我们换好了马匹,备好了干粮和水才能上路,这中间大概得需要一个多时辰。
不过这样也好,我还可以像上次那样,趁这个空当把信送出去,想必太子丹很快就能收到消息,这大概也是入秦前我最后一次给他送信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插好了门,从包袱里拿出一片巴掌大小的竹片和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然后在竹片正中的上方刻了一个太阳,再在其下刻上一把匕首,匕首垂直着利刃朝上,直指太阳,最后再在匕首右边靠近握柄的地方刻了一个“二”字。
这是一个只有我和太子丹才能看懂的暗号:太阳意为咸阳;匕首朝阳,意为我们一直按原定计划朝咸阳进发,且那个在屋里的人并无二心;而那个“二”则代表还有两日,我们就抵达咸阳了。
密信刻好,我把匕首收好的同时又从包袱里拿了一块绣有太子府玄鸟标志的锦帕将竹片包好,揣到怀里,这才走出房间,到驿站前面找人送信。
待我在廊下拐角处亮出太子府腰牌时,那个驿丞二话不说就接过了秘信贴身收好。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到了祖父,他在离开东胡之前,是不是也像我这般,给燕送过密信。
我的心里开始乱轰轰的。
这时院里忽然起了风,就在我身子一凉想要离开的时候,我侧眼看到一把闪着寒光的剑尖正越过我的肩头。
交手
“转过身来!”背后那人的话和风一起吹进了我的耳朵。
是他!我竟不知道他何时从房间里出来了!并且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这么说,刚才我所做的一切他都已经看到了,我有些心虚。可眼下我只能按他说的话去做:我缓慢地转过身,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他后退了一步,将剑从我的右肩移开,然后轻蔑地说道:“阁下果然有令祖遗风,专行鼠辈之事。”
“你——”
我怒极拔剑指向他,世人或说我一事无成,或说我辱没门风,这些我都无话可说,但他出言不逊辱我祖父,便是该死!
岂料我竟从他的眼神里也看到了战意,同时他的剑也指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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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被我割破的袖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太子丹从田光先生处请来刺政的剑客荆轲,剑术竟没有我和太子丹想像的那般高超!当然,我的身上也有几处被他所伤,但都没有伤到要害。我一时之间竟不知他是故意让我还是他真的已经使出了全力。
我不信,我想要再试,于是我又运了运气,提起了手中的剑。
此处省略打架的200字。
待我俩再次分开时,雨已经下开了,雨点打在院中的地上,啪啪声四起。
雨势不大,只是下得有些急,不一会儿,我俩的肩背开始湿了,但是前胸处的衣裳还是干的。
不欢而散
我们相对而立,谁也没有先动。
好巧不巧,这时老卫回来了,他一手挡住头,一手抱着几个车辖正往驿馆里冲,看我们都站在院子里刀剑相向,不免也吃了一惊!
“二位这是何意?”老卫也有些慌了。
“闲来无事,与舞阳兄切磋一下剑术,”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剑收起,“下雨了,老卫,帮我准备火炉和酒,我和舞阳兄还有事商议。”
老卫看了看我俩,点头称“诺”便下去准备东西了。
或许是雨让我们都冷静了下来,我开始后悔因一己之私和他动手,差点坏了太子的大事。临行前太子丹有交待,若荆轲一心赴秦,则让我全心助他成事,但中途若有反悔,便杀而代之,谁料密报之事被他发现,以至于让他不再信我,这可如何是好?
“你回去吧。”这是他进到屋里说的第一句话。
“你想反悔?”我的手又握向了已经入鞘的剑,若他敢说是,这次我一定杀了他。
“太子多疑,至你我已生嫌隙,恐无法共事。你回去告诉太子丹,即便没有你,我一个人也会完成使命。”他平静地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我竟无言以对。太子丹多疑已不是一日两日,我又何尝不知在我之外他还豢养了二十多名死士,只是刺政似乎是我唯一能恢复家族荣耀的机会了,我不想放过。
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实情。我心中不忿,我不忿于他明明剑术并未比我高多少,却能得到太子丹的青睐,而我堂堂燕国名将秦开之孙,却只能做个备用的副手。于公,我应撇下私人恩怨,和他共图大计,可于私,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时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一个大胆的想法:“说到底,阁下也是碍于田光先生的人情才勉强答应此事,不如我与先生做个交易,先生自此私去,此事由我一人来担。”
“愚蠢!”没想到他听到之后反而大怒。
“你说什么?”我也怒了,我两的声音很大,但好在外头的雨声也不小,是以盖住了我俩的声音。
我俩不知怎的又到了剑拔驽张的地步。
“笃笃”,此时有人敲门。
“谁?”他沉声问道。
“是我,老卫,二位大人,炭炉酒食已备好了。”
“进来吧。”
老卫应声而入,便把东西一应放下,我恍眼间看到老卫斜眼看了看他放在案上的东西,当我顺着他刚才的目光寻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他没来得及收好的《孟子》,而在其中的一片竹简上有新刻的几个字:仁、义、礼、智、信、忠。
我的心又开始乱了,我很清楚是因为那几个字的缘故。
待确定老卫离开后,他才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分析着形式,但也没有放弃地步步紧逼:“我的朋友遇水受阻不能前来相助,此为天不时;离燕入秦,此乃地不利,如今你又生代我之心,是为人不和,此三者已去,连我都毫无胜算,是问你如何能成事?”
也许本就是心中不服,也许是因为看到了那六个困扰了祖父多年的字,我大声说道:“我的剑术并不比阁下的差,阁下焉知舞阳不能独自完成使命?”
听我这么一说,他直视着我很认真地问道:“阁下以为刺秦仅凭莽夫之勇便可成事?”
我默然。
他接着又问道:“阁下既不屑在下剑术,试问,天下何人可担此任?”
“榆次盖聂,剑术天下第一,邯郸鲁句践亦智谋深远。”
盖聂和鲁句践这两人是我故意说出来羞辱他的,因为我曾听闻荆轲与此二人论剑、较博的时候,被他二人教训得不敢出声,以致于后来灰溜溜地离开了。他既辱我祖父,我便也羞辱羞辱他。
“盖聂剑术超群,却选择隐居,对于百姓之苦不闻不问,此为无义,无义之剑,岂会刺秦?!鲁句践智谋虽深,但喜怒却形于色,更不可用。”
末了,他又怒着冷笑道:“我本以为吾等不日将进入秦地,阁下或能抛开成见,没想到……是我多虑了。阁下请自便吧。”
他朝我拂了拂衣袖,逐客之意已经很明显了,我知道今日是我失误,便不再多说什么,径自出门去了。
雨停了,天空开始放蓝,我们收拾好东西,继续一路颠簸,一路西向,空气里混有泥土气息的潮湿味道,腥腥的,这让我整个人都很不舒服,因为它让我想起了那把匕首插入那人身体时渗出的血腥味。可不知道为什么,离秦越近,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越甚。
解惑
待再上路时,我们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赶着路,直到夜幕降临。我们找了个地方升了火,打算露宿荒野。
我们围坐在篝火边,火光映红了我们每个人的脸,熊熊的火也驱散了夜里的寒气,老卫拿出自家私藏的酒呷了一口,然后也分给我们一点,难得他今日话多地问道:“二位都是当今一等一的勇士和剑客,为何非要做这杀头的买卖,前去送死呢?”
也许是喝了一口酒的缘故,也许是因为秦已近在眼前,我破天荒地说出了我内心的想法:“我祖父乃燕国一代贤将,我不能辱没了他的名字,做个胆小鬼。”
只是“胆小鬼”这三个字让我又想起了那个人,当我的刀子捅进他肚子的时候,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我竟然敢出刀。他当然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害怕,我害怕父亲的责骂,害怕母亲的哭泣,也害怕别人对我们的指指点点。是以从那以后,我没再杀过人。
“那荆卿你呢?”老卫又转向他问道。
“我周游列国时曾结识一位朋友,他的剑术比我还要高超,他说我什么时候能做到忠于自己的内心,剑术便能再上一层楼。我苦思良久,不得其解。直到太子丹找到我,我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内心。”
“哦,愿闻其详。”老卫好奇地问道。
“世间人,多是知其可为而为之,而真正忠于内心者,则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以轲有此有行,且若真能除去暴政,对天下万民来说乃是仁义之举,轲又何乐而不为呢?”
“原来如此!”老卫随即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朝他揖了揖手。
“呸!”我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我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忠于自己的内心,也不想知道什么知其不可而为之, 我只知道一听到他嘴里说的“仁义忠”,我便会想起祖父因此被害得晚年多郁结。我越想越气,一气之下,从他随身的包袱里翻出了那卷他几不离身的《孟子》,想也不想地扔到火中去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老卫看我非常之举,大叫了一声。
没想到他却只是愣了一下,拦住了老卫想要救书的举动:“无妨,此书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接下来,我们要完成我们的了。”
老卫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不再理会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论着事,我咬着牙,恨恨地闭上眼,躺在火堆旁。
火苗很快就把竹简烧着了,听着它“噼叭”作响的声音,他忽然对着夜空大声叫起来:“去他娘的太子丹!去他娘的赵政!去他娘的燕国、秦国!去他娘的天下!”
看着他反常的举动,老卫也大笑着有模有样地喊道:“去他娘的太子丹,去他娘的律法,统统去他娘的!”
高声过后,是一片静寂,原来两人喝多了,已经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起来去撒泡尿,听到他嘴里好像在哼哼什么,那曲调和拍子我听着耳熟,我侧耳细听,原来是那日在易水河畔,高渐离击筑时,他所吟的调子。
顿悟
秦。大殿前,台阶下。
我手捧着装有樊於期头颅的匣子,看着高高的台阶两侧站着的武士,想着不久之后我也会如匣中的樊於期般身首异处,我的脚步开始发虚,我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切都值得吗?
我曾经听祖父在很多个无人的午后,一个人在花园里叹息,如果当初……
“如果没有当初,又会是怎样?”现在的我也开始在想。
看着走在我前面的他脚步沉稳,手里也捧着一样东西,那是一会儿进殿后要“献”给秦王的都亢之图,里面裹着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
马上就到大殿了,他不害怕吗?
那台阶真长啊,我一步一迈地往上走着,此刻我竟然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我只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这让我开始后悔和害怕。
我后悔自己为了逞匹夫之勇而没有提前跟他商讨刺政的细节,我后悔自己宁愿相信多疑的太子丹也不相信他,我甚至后悔杀了那个我十二岁那年说我是将门之后却胆小如鼠的人,那也是我第一次杀人。
我所有的错误,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我想结束这个错误,可是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我勉强跟着他走完了台阶,在大殿外,他好像发现了我的异样,他用眼睛瞪着我,那眼神开始是询问,接着是责怪,然后是鄙视,最后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竟然看到他笑了,而他的笑眼里,有一个“忠”字。
那应该就是爷爷曾说的“忠”吧:“阳儿,做事要忠于自己的内心,即使你的内心告诉你,你是害怕的。”
而此刻做到了忠于自己内心的荆轲,只轻蔑地对旁人说了一句:“北蕃蛮夷之鄙人。”之后,便从我手中接过了匣子,从容地转过身,坚定地迈了进去。
这个“忠”字,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就好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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