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寒烟衰草
转载人: 闵凯莉
01
大概是对现代诗不甚感兴趣的原因，最早读到席慕蓉的诗是在高三升大学的那个暑假。
彼时，我在开往远方的火车上。第一次离家，又激动又紧张、又期待又害怕的时候，收到前来相送的其中一位同学的消息，是这样一首诗：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浮云白日 山川庄严温柔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年华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车站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
明日 又隔天涯
正是伤春悲秋、整天矫情着念叨左手倒影右手年华的年纪，看到这么一首骨骼清奇又浩然大气，情真意切又毫不造作的诗，突来的震撼无法言表。
我在瞬间被那句“浮云白日，山川庄严温柔”征服，恨不得立马跳下火车对这位同学托付终身，暗自后悔错过了一位大诗人。实在不忍心到嘴的肥肉就这么飞了，经过几番激烈的心理斗争，我决定挽回一把，斟酌着战战兢兢地回了他消息：
“这诗，是写给我的么？”
“席慕蓉的《渡口》，我把渡口改成车站，确实是写给你的。”他如是回答。
啪嗒，我听到自己几秒钟前刚探出头准备发芽的心花，还未来及怒放，就这么碎裂了。
时隔多年，我已不记得那位同学的模样，但这首诗，却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里。何时读到，都能时光重演一遍，那个读到好诗便想把好诗人据为己有的小女孩，穿越时光，飞奔到自己面前。
爱一个人，可以因为一双眼睛，一缕清风，几丝阳光下的碎发，几句不经意间嵌入心底的诗句。
那是多幼稚，多天真，多贪婪，却又多可爱的17岁啊。
02
尽管如此，后来的我，依然没怎么读过席慕蓉。
对于太过缠绵的文字，年少时总是敬而远之。可能潜意识里觉得把情爱挂在嘴边，充当人生的全部意义，是过于狭隘的事情。
所以，别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琼瑶，就是席慕蓉、亦舒、张小娴这类的女性作者，我都不加区分地打入冷宫。她们的文字，一概不看。
现在想来，自己都哑然失笑：这是怎样莫名其妙的固执。
直到2017年年底，背诗小组定了古诗苏轼、现代诗席慕蓉的组合，我才得以有机会重新认识她。
席慕蓉的诗是清新通俗的，不需要反复揣摩，更没必要去字斟句酌地研究，皆是浅显易懂的词句，表达或喜悦或遗憾或忧愁或缅怀的心情。
她在记录的无非是短暂的青春，无瑕的爱情，伤感的别离，永远萦绕心间的乡愁。
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一首首即时的牧歌，用一支无比敏感细腻的笔，描绘不沾尘埃的美，少女或喜或悲的心情。
当背了将近30首席慕蓉的诗之后，我变得困惑起来，不知道要怎样去继续喜欢这些句子。所有她诗里的美，美得如此纯粹而又绝对，是脱离现实世界的一种虚无的不甚真实的存在，让读到的人无比踟蹰。
你只能观望，却无法融入。
你看，爱是无悔的，哪怕一次就别离：
如果能在开满栀子花的山坡上
与你相遇 如果能
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
那么 再长久的一生
不也只是 也只是
回首时
那短短的一瞬
——《盼望》
你看，青春是瞬间的，只在16岁最美的那一刻：
极愿 如庞贝的命运
将一切最美的在瞬间烧熔
含泪成为永恒的模子
好能一次次地 在千万年间
重复地 重复地 重复地
嵌入你我的心中
——《夏日午后》
你看，思念是决绝的，少女的骄傲和卑微共存，如果你不要，我便任其发展为悲伤留给我自己：
如果你愿意 我将
把每一粒种子都掘起
把每一条河流都切断
让荒芜干涸延伸到无穷远
今生今世 永不再将你想起
除了 除了在有些个
因落泪而湿润的夜里
——《如果》
她对于美的追逐和感受，是那种拼了全力的，一再述说的，不休不止的，百分百相信的。这样的字里行间，让人不得不承认，诗句流露出的清丽，是发自她真心，绝无虚假。
可是，它偏偏与现实相去甚远，你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蒙头相信？
这样绝对无怨，绝对美好，绝对宽容，绝对炙热，绝对纯真的感情，真的存在吗？
03
背到最后，我在信和疑、真和假之间反复摇摆，极为困惑。是我入世太深，还是她出世太久？
依然能在这样知天命的年纪里，保持一颗赤子之心，毕生所求，只有一个“美”字。
那是怎样的生活，成熟着天真，永远的诗意？
直到前些日子，我无意间翻开席慕蓉全集中的第一本《七里香》，看到她写给自己的序言。
非常非常汗颜，背了这本书一个多月，竟然从未想过去看看序言 ，去了解一下写出这些美丽诗句女子的生平。
我看到了这样一句话：初心恒在，依旧朴素谦卑。
我又继续往下读，看到了这样一段话：在写诗的时候，我一无所求。我想，这是我的幸运。因为我从来不必以写诗作为自己的专业，因而可以离企图心很远很远，不受鞭策，不赶进度，更没有诱惑。
在那一瞬间，我才知道，原来席慕蓉是一个画家，从来都不是一个诗人。从来不需靠写诗吃饭，从来不需要融入现实，迎合读者，迎合市场。
也是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就明了了。
当然，创作的品质和企图心的大小未必会有正相关的联系，但不受企图心的干扰，而本能地记录自己的生命，是多么珍贵的自由。
这也是席慕蓉诗歌清新脱俗的最大原因吧。
她的诗是写给自己看的，与旁人无关。记录的正是生命最美丽的时刻，那些在她心中一直存在的甘如醇蜜、涩如黄连的感觉，那些一瓣一瓣繁复精致的花朵舒展开之后，她不忍让其凋零，而在诗歌的记录下，得以长存，永不消逝。
正如她所说：诗，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自己。
在内心最幽微的地方，是生命初始便已经拥有的，对美的感知，对天地和谐、自由意志的敬畏之心，那是凌驾于生命之上的重大事。
不媚俗，不迎合，不浮躁，相信美，践行美，记录美。这样的表达，是艺术之光，亦是艺术之幸。
我为自己的庸俗无比惭愧，在尘世渲染太久，尽管极力避免，依然未能免俗地去计较得失，怀疑真善赤诚，何其悲哀。
所幸，看到“初心恒在”这四个字，这般醍醐灌顶，比所背的30首诗歌，更有意义许多。
如果她愿，除了诗，一无所求。
那么我亦愿，除了文字，一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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