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1月,我出生了。出生的日子理论上是个秋天,但是居然飘起了雪花。出生之后,政府以极高的效率没收了姐姐的独生子女证,收回了独生子女费,并且在单位公开批评了爸妈没有执行在1980年公布的独生子女政策。那些冷冰冰的布告贴在了冰冷的铁皮墙上,几乎要被漫天的雪花覆盖。
每当回忆到这里的时候,爸妈总是露出吃饱饭后满足的笑容,他们觉得相比当时的各种打击,我的到来仍然是非常值得庆祝的事情。虽然事实证明我在以后的日子里,给他们带来的更多只是负担。
在我出生的几天后,姥姥把我从妇幼医院抱着,宝贝似的一步一步走回家。三岁的姐姐看到我这个很胖的婴儿不禁高兴的大喊起来。姥姥赶忙护住我,生气的对姐姐说:“你别喊了吓着小弟弟,你要是喊就出去喊。”
姐姐痛快的掀开门帘站在门口,整个军转院里都响起了姐姐军号般嘹亮的喊声。
家里欢迎我到来的方式,就是这样温暖而简单。
“你还没上学吗?我们已经学会认字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感觉整个天空都变了颜色。1986年,我只是一个5岁的男孩,穿着姐姐穿过的衣服,住在一个河北小县城的军转院,每天被姥姥端着搪瓷碗到处追着喂饭吃,面对的就是大院里十来个不同年纪的小伙伴。我头脑简单,也从不打架,最大的希望就是摔元宝能赢。
现在对面也是一个5岁的小男孩,表情仿佛是摔元宝把我赢得屁滚尿流的趾高气昂,我原谅他鼻子下面还挂着鼻涕,而且我没说我已经把姐姐一年级的语文课本都看完了。
我很好奇的问:“在幼儿园有好玩的吗?”
“玩?我们是学习文化知识的孩子了!”超超很骄傲而小心翼翼的从军绿色布包里掏出崭新的一年级语文书放在我鼻子前面,我看到书包上缀满了毛主席像章,同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香。超超说:“我们有很多的小朋友一块学习很多的字,很多的诗。”
我伸出手去拿,想看看是不是和我看的书是一样的。但是还没来得及拿过来看一眼,东东就抢过去兴奋的说:“我给你念句诗吧!”他的手刚刚摸到那本书,书上就出现了他清晰的十个手指的黑色的痕迹。
我的手悬在空中,看着超超,超超的脸色慢慢阴了,很快涨得通红,东东见势不妙,把书扔我怀里,捂紧了脖子上挂的钥匙飞快的往家跑,超超顾不上从我怀里拿回书,在他后边大喊着紧追不放,俩人跑的时候居然扬起了一阵尘土,我都不知道他们还能跑那么快。
他们都去上幼儿园,家属院里就剩下了比我还小的小孩,很多是小女孩。于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孤独的漫无目的的玩耍之后,我终于忍无可忍的在有一天早饭爆发了。
“妈,”我仰起头很正式的对我妈说,“别人都去上学了,为什么不让我去?”
我妈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用一种打量尚在襁褓的目光打量我一番,然后陷入了沉思开始喝粥。
我有点急了:“妈,我要去上学,我要和他们一样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
我妈回过神来,放下饭碗,推着28永久自行车着急去上班,于是敷衍我说:“知道了知道了,回头给你去报名。”
我每天只能是周而复始的自己玩积木看图书,连跳房子都只有自己玩。
有一天下午,突然听见有人大喊河边着火了!我正要爬到床上从窗户里看火势,就听见隔壁邻居的玉峰哥哥突然扯着嗓子高喊:“同志们!冲啊!去救火啊!”
玉峰哥哥已经报名参军在家等消息,和我一样很无聊。我是个容易被煽动的人,听到他的喊声立马和他一起冲着跑去河边,跑过去以后才看见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堆草冒着火星,虚弱的火苗都要自己灭了。我俩互相对视了一眼,哥哥充满激情的用身体滚动着扑灭了一堆火,我也顺势在地上滚了几圈,很害怕衣服被烫坏回家要挨骂。几堆火苗被扑灭以后,我俩像英雄一样站在不断升腾的浓烟中,咧着嘴傻笑。
结果就是,姥姥哆嗦着相当于自责般的骂了我一顿,妈妈用食指指着我的鼻尖说立马送我去上学,入学效率之高真是让我瞠目结舌。我在被骂和被告知明天去上学的交错的眩晕里,听到隔壁哥哥在院子里被他爸爸结结实实的打了一顿——
“那火是你放的吗?”啪的一声皮带抽在屁股上。
“不是!”
“你干嘛去救火!”啪的第二声。
“英雄都会去救火!”
“那你为什么在火里打滚!”啪的第三声。
“就是为了救火啊衣服也没烧坏!”我可以想象哥哥此刻的理直气壮以及高昂的头颅。
“你守着一条河就不会用水救火吗!!”啪的第四声。
我的思维停止了,那腰带像是抽在了我的大脑上,姥姥和妈妈也用很失望的表情看着我,仿佛在说:这个孩子真是傻了。
隔壁也突然安静,估计哥哥也开始反思了。
“你为什么要拉上邻居家小屁孩,他屁事都不懂,出了事怎么办?”然后就是一阵连续的抽打。哥哥开启了坚强的静音模式。只有哥哥的奶奶在一边无奈的不停说:“哎呀你别打啦,孩子都打坏了,哎呀你别打啦这屁股还能要吗?”
姥姥隔着一道墙喊:“玉峰他爸别打啦!孩子没事就行啦!”
抽打声停止了。玉峰哥哥这时候才开始发出“哎呦”的声音。
我很庆幸,那时候我那个军转干部的爸爸没在家。我见过他转业回来珍藏起来的一条很宽很宽的皮带,泛着冷冷的黄色的光芒。还有更加冷冰冰的金属光泽的皮扣。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玉峰哥哥。因为从那以后,我就上了幼儿园,开始了学前班的生活;他去参军,真正满足了他内心里的英雄感,我们从此相忘于江湖。姥姥看着玉峰哥哥长大,偶尔还会提起,希望老天保佑他参军之后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记忆从踏入学堂开始,就开始变得模糊。梦中总是很小时候的样子,很小时候的家属院,无比清晰。那时候自由、天真,梦里看见自己的眼睛,如同珍宝闪烁。醒来之后,心里充满略有伤感的、五味杂陈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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