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到来前，一起闭上眼

末日到来前，一起闭上眼

08年地震，我在四川一座小城市读初中。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天是星期一。下午收周末作业，我拎着一大包羞耻准备提早一点溜进教室悄无声息地找个学霸粘贴复制。

我的心跟书包一样沉重。进了校门，独自走林荫大道，过往的跟我一样面孔稚嫩的学生摩肩接踵，打马而过，每个人都盛装着自己的心情和故事，视死如归一般地，像是在奔赴同一个地狱。

太阳像往常一样毒辣，不解风情。

起初只是些风吹草动，无关痛痒。后来是小小的颠簸，我的直觉告诉我，可能会有点什么事。

念头刚起，地面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先是上下起伏，接着左摇右晃，我和周围的人像是被筛米一样兜来兜去，灰尘弥漫，飞沙走石一般，我的喉咙里闯进不明物体，正干呕着，只见数位老师从正对着我们的主教学楼上惊慌失措地跑下来，大声呼喊，“快跑！地震了！”一边喊，教学楼的玻璃一边被震成粉碎，噼里啪啦直往地下掉，部分楼层的墙面开始坍塌坠落。彼时的情景，像是被轰炸机临幸过的灾难现场，混乱不堪。人群里遍布着仓皇的尖叫，不明状况的疑问，节奏紊乱的步伐，对同伴或家人的呼叫，以及未知而庞大的恐惧。

我看到操场上的一栋楼层，整个侧面的墙面轰然倒塌，跑出校门口的时候，街上的场景更加凌乱。人们不知方向地抱头鼠窜，车辆拥堵瘫痪，建筑物不停在晃动，钢筋水泥的墙面和支离破碎的窗户不停坠落，盆栽、衣架、钢架，以及各种不明物体宛如敌军投射的导弹，一颗一颗砸向这座脆弱的城市。

我看到有人头上身上冒着鲜血，有人在哭喊，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在呼救，有人在互相拥抱。

人生第一次经历地震，如此真实，亦如此梦幻，像是置身于一场灾难电影，真实又不可思议。

我没时间打理自己的恐慌，还沉浸在一片不明状况的茫然中没有回过神来。

其实我并不是特别怕死，我也曾经无聊地想象过自己在灾难中阵亡的画面。而直到这一幕真实地出现在你眼前的时候，尽管生活中的你是多么的无坚不摧，或者你认为自己一定可以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表现得淡定从容临危不惧甚至可以展开双臂开动脑筋谋划着如何拯救全人类。

然而那一刻，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唯一能感受到的却是出于生物本能的恐惧和茫然无助，你唯一能想到的出路就是拼命奔逃。彼时你才忽然觉得生之渺小，自然之浩大，个体的生命之于它如同蝼蚁，完全不值一提。它凌驾于任何国家、种族、文化、历史以及全人类之上，森然威严，无人能与之抗衡。“人定胜天”说出来只会让上帝发笑。

说实话，地震并没有吓到我。然而我哭了，因为有人造谣说我家住的那一片房子全都震塌了，我想到我妈在家，瞬间慌了神，崩溃大哭。

操场上一片悲号，大家都在担心自己家人的安危，通讯已经彻底瘫痪，没有人能够打通电话，人们心急如焚。一股强大的恐惧感像群体性臆症一样逐渐被蒸腾弥漫起来。

我们被组织到操场上，等待家长前来认领。同学们一个一个被焦急赶来的家长们领走，我看着他们在我面前相拥而泣，然后更加的难过和不安起来。我多么怕他们说的话是真的，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我可没有做好失去亲人的准备。

最后班上只剩下寥寥几人，我几近绝望。看到妈妈红着眼睛终于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地抱着她放声大哭，妈妈也跟着我哭，我感觉到她在颤抖。

老师跟我说，“男子汉，哭什么，不要这么软弱哦。”可是那个时候，我哪里管什么脆弱，我只想放声大哭。

因为我爱的人，她还在。

没有什么比在灾难中看到自己爱的人还活着更让人感到振奋的事了。

所以我完全能够理解那些在灾难中的人们，他们的亲人失去下落生死未卜的时候，内心的那份恐惧和焦灼。

前几天的天津爆炸，让我想到了08年的那场地震。我很庆幸，在那场重大的灾难里我和我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幸运的活了下来。我也能够体会那种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被灾祸夺走你的亲人爱人的那种无法承受的巨大的痛苦。

这些莫名降临的灾难，一夜之间，让你的人生大乱，让你猝不及防地体会了生离死别，让你喟叹生命的脆弱易逝。

想起庞贝古城的毁灭。

上一秒我们还在因为家庭琐事而激烈争吵，因为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而黯然神伤，因为个人的利益与同事勾心斗角，因为新生婴儿的降临而欣喜，因为梦想的召唤而努力奋斗，因为邻居的家长里短而与隔壁妇女交头接耳……

我们正在进行的世俗平凡生活的种种，都是为了迎接接下来的一场盛大的覆灭。那一刻，人类所有创造出来的标签都将失去意义，在惨烈的毁亡面前，所有人都一样，没有职业，没有身份，没有失败，没有成就…都变成赤裸裸的人本身，忌惮着，绝望着，哭号着，奔走着，然后灰飞烟灭，消失在漫长的人类历程里，变成历史中曾经存在过的一粒烟尘。谁也不记得你曾经来过。

上帝在第四维度操控着时间，像猫把玩老鼠一样把玩人们在他的掌心之间。而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时间洪荒里的一个坐标点。

我不知道如何抵抗命运的无常，如何泅渡突如其来的变幻。微小如我，浩渺星际里，一粒尘埃都算不上。

我只是想，无论时间和命运的齿轮怎样从我们身上冷漠残酷地碾压过去，我也要跨越它们的横亘，紧紧地拉住那个最爱的人。

在末日到来前，一起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