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爱隔山海。几年前费尽心力从江城逃窜到津城,这是对于母亲最大的亏欠。好在情事与山海无关,我与她却胜似情人一般在绵延了几千公里的亲密里从未断联系。
此间数年消遣,她将所有生活的信念都归于我的成长;然而那个年纪的我,所谓信仰,只是在出逃的故乡里,曾爱恋的一个不合适的人而已。
而今,千数日夜的辗转,都少不了于她的忧心和顾虑。
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们不愿去见一个人,不是因为我们真的不在乎、不想念和缺少时间,而是期待见面的两个人都害怕面对未曾相伴彼此的时间里,那些不明所以的,对于对方不止肌理的残忍地消食。
容颜苍悴,性情大变。在我们朝着生活跌跌撞撞鲁莽前行的日子里,是谁让我们如此狠下心肠,任随岁月激长,洪流涛涛,竟活成了当初自己最为讨厌的模样?
我们迫于生活,不甘这样安于生活。从前怯弱,没有反击生活的勇气;如今血气方刚,却只知彷徨地在骨感的现实生活里四处逃窜。
很早以前就打算为这个女人写点什么了,只是那个时候还留有一股青春的气息久未退散,她的故事也经不起那样轻率的我如此莽撞地跃然纸上把玩;相比之下,如今的我,少有悲欢地想告诉她,我是真的爱她。
那个时候,车马邮递很慢,却足够认识很多人。
母亲出生在村后农田三米多高的草垛旁,是家中的老幺;而她自己的成长,却是酝酿在他们当中数十年才久而发酵的。少有的,我喜欢的味道。
她性格泼辣,全然没有十几岁女孩儿该有的羞涩青葱,横冲直撞的刚烈性子经常惹起邻里街坊愤愤不满地指责;只是我并不知道,原来那个时候小孩儿间的打闹,输了气度搬来父母,是最丢脸的求救方式。
她同亲戚家的表弟从数十米高的大堤草地上疯了似的滚下来,并在同天的傍晚悄悄潜进一户人家的菜园,机灵迅疾地避开守门的恶狗,偷摘了好几个熟透了的大香瓜;后来被这家主人发现,她亦是毫不犹豫地将责任推卸给了只是负责盯防的表弟。有天和她聊起来,她乐滋滋地告诉我因为那家种满香瓜的主人和表弟也是亲戚,那样也就免去了回到家中的一顿打骂。
是啊,她是那样一个家教严谨的女人,放荡不羁却并不缺少承担;有时候忍不住遐想若是抛开这副真性情,她这一身躯壳便满是旧时年代里所有劳动妇女久在压迫的模子。
她跟我说起十岁出头的年纪,天刚亮就要赶往河堤旁的大草地放牛;她说此间数次,她都十分不舍夏夜初晨的凉意,唯有躺在芦苇席上安稳地酣眠才是莫大的幸福;当然她所谓地享受幸福之外,是稍带木讷的姐姐替她承受了个中苦楚。任尔今宵今朝,她终归是有着庇护的依靠。
你不知道,我最为心悸的她生命里几次冒险擦边生死,她却总能跟我云淡风轻地谈起。
常年与水打交道的她是不会游泳的;一个朝阳微熏的早晨,她一个人在后院不远的池塘边洗衣,不知怎的,太过活跃的她因为要捡拾落在河边的鞋子掉进了池塘,那个时候大家都在前院帮忙,只有零星地冒着炊烟的人家才在屋后忙活。
她告诉我,当时只是觉得自己要完了,她拼尽毕生所学,却还是一样糊涂地应着求生本能胡乱地拍打水面;所谓祸福无端,命大是用来说她的。她说,要是再晚来一会儿,估计后来也就没有我了。
我在她口中认识了二十年前的她,在而后的二十年里我却认识了不同的她。
二十年前她是个孩子,二十年后也逃不过成为底层妇女的命运。时间消磨了她太多应该保留的真性情,而作为交换,她只能依靠我来稳固这些支离破碎的往昔。
她和我一样,是个极为固执倔强的人;她从不对人轻易发火,她所有的底线都归因于至少还有我,当然我能回应的,仅仅是告诉她纵使千里之隔,我并未真的走远而已。
随着年岁成长,她年轻时最为自豪的容颜和身形在渐渐走样,她也爱美,只是美得我有些心疼。她格外聪明,我所有的不开心都逃不过她明锐的眼睛;但是她忘了,我继承了她所有年轻时的性情,包括倔强、淡漠以及心地善良;她那些伪装着的她似乎过得很好,我早就看穿了,只是我好怕她微笑跟我说没关系。
我不知道该以哪种方式合适地去说我真的心疼她,为此很多个夜里我都焦灼不安却又无可奈何。这些年常伴,她认定的很多事注定谁也无法改变。
从时光里青葱翠郁的少女长成我心里雍容华贵的妇人,这中间又融进了多少相思呢?那个年代的婚姻是一把枷锁,将陌生人关在一个牢房里相亲相爱,不至于像如今那样互相厮杀,有天和她电话说到她已四十,我便忍不住微微哽咽。我难免不会去担心之后的十几二十年里,她是否还能保持一颗倔强的心,不落于旧俗。她那些被洪荒岁月消食掉的性子,我开始找不到她给我形容的样子了。
四十年太久了,我并不知道这四十年里她为我做过多少决定而令她的生活翻天覆地,但认识她的二十年里,我每一件大事小事都有她的身影。自此离家,从泼辣到温驯的变化以及硬着牙关软在心底的善良,都成了我惦念她最好的寄托。
那天离开,我怕她还是会哭着目送我,便一个人偷偷送走了一座城。要知道,这世间最难为情的顾念,是我真的爱她,却不知怎么说出口。
抱歉,我连告别都不知从何说起了。我只是想,用心再和她相见。
旧事花开,你仍是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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