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的大半生

世界上有的人因为忙而觉得生活的沉重，有的人因为闲而觉得生活压抑。————路遥

那天奶拧着行李箱为我送行，她执意要一个人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像小时候一样，大包小包从不让我费丁点力气。奶常念叨，读书人的手是不该干重活儿的，会糟蹋。那会儿我并不是很爱读书，也许是听奶念叨多了，竟也勉勉强强读了那么些年书。

路上风沙吹得人眼睛刺痛，奶佝偻瘦小的身体走得缓慢又扎实，我放慢脚步随着她并排走，身后是箱子滚过砂石的清晰印迹。

奶七十三岁，多年的疾病药物折腾得面相比起同年纪老人沧桑的更多，病痛苦难浸注她脸上每一条皱纹里。上午还说双腿不知为什么向前迈不开步子，酸软无力的狠，下午又愣是要把我送到站台。我上车坐稳回头看她，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车子开动了，我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我亲爱的奶望着车子一动不动好久，遗憾我已看不清她表情，猜不出奶在一次次的送别我们凝望车子时想些什么。

奶在前一天晚上给我讲了她从不愿提起的大半生，五八年的大饥荒，老人孩子饿死得不计其数，奶一家五口，父母和三姊妹。奶说饥饿铺天卷地袭来是在五九年下半年，六月到次年的春天，谁都没有饥饿的心理防备。早先响应上面号召齐心协力搞建设，吃的全是大锅饭，人民公社开始吹嘘各地粮食产量，吹的异常离谱，却没有多少人去种粮食。上面说打仗欠的外债要尽早还给人家，上面说现有基建才有经济，上面说我们可以几年之内可以赶英超美，上面还说我们穷就受人欺辱，我们富就能当家作主……

所有人都跟着上面的的指示干，没有怀疑也没有迟疑。

突然有一天，上面收走那一年的所有粮食，说是要还外债，公社吹牛过了头只能四处收集粮食凑数先上缴，奶们突然吃不饱饭了，一开始还有上面每月拨出的八两米三两油，没过多久，上面说一分一厘都拨不出来。大伙儿才开始慌了，惨剧迅速上演，饿晕的饿晕，饿死的饿死，哀嚎遍地。奶的爸妈饿得气息奄奄才被抬去大队医院住着，当时的住院不是给人看病吃药的，是有国家拨出的少量粮食，这些米可以每天煮成数的清颗粒的米汤给奄奄一息的百姓勉强续命，不到濒临死亡，大队不会批准住院。

那会儿的奶已经是十三四的姑娘了，那时的女儿十三四岁可以嫁人生子，可以养家糊口，可以独当一面了，奶一个人照看六岁的弟弟和两岁的妹妹。为了找食物，每天天不亮就背着篓子走十几里的地，赶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着微光最早捡完这一块地的绿色菜叶，天一亮就很快会被抢光，树根，绿菜头，杂草……只要是绿的都可以捡了吃，捡完菜赶紧跑回去免得路遇生人遭哄抢。回去后再去附近的树林子里剥榆树的皮，奶说，幸好榆树皮很多，每天剥一些在锅里煎一煎，黄涮涮的样子很好看，就是吃着胃里不消化又没有营养。榆树皮煎饼作饭，野菜加点儿盐煮好当菜，奶和弟妹就靠这些吃了半年，吃得面黄肌瘦瘦骨嶙峋，弟妹饿得已经像冬天里的小鸡，瘫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问奶那会儿怕吗？奶说每天只知道到处找吃的，饿的前胸贴后背儿，哪有心思去害怕？ 最难捱的冬天过去了，春天地里就长出了新芽，奶的爸妈奇迹般撑到了新的一年，奶也没让弟妹饿出大毛病，总算一家人平安无事。

苦难在奶们那辈人身上从未停止过，熬过了饥荒又开始马不停蹄的搞基建。大队里开始做公分，用公分换取柴米油盐养活五个孩子两个老人。奶们每天半夜三四点才能休息，六七点号角声响又继续起床开工，两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奶从不叫苦抱怨，那辈农村人都做这些。奶是个老实人，困得眼皮打架都不敢打个盹儿，怕记不了公分兑不到粮食就养活不了一大家人。

孩子们每天早上上学，晚上回来放牛放羊喂猪打草，每个孩子都有安排，孩子们看不到奶的人影，奶也从来看不清孩子们的脸庞。奶半夜回家看着睡熟的孩子，黑漆漆的小脸蛋儿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了，家里两个老人除了家务看孩子还有一堆田地庄稼事，腾不出时间给孙儿们挑水烧水洗漱。奶更是有心无力，回到家里只想睡觉，这样的日子一过又是十几年，奶的青春尽在尘土里消失殆尽……

奶从来不提从前的苦难，觉得万分不值当，甚至有些时候觉得可笑又可气，连地里除虫的节气到了，谁家给公家地里抓得虫子多，得的公分就多。奶只好天不亮就点着煤油灯去田地里捉虫，按罐子里虫的条数去兑换公分。

半生尽为人做嫁衣，才换得勉强度日。

年迈的奶身上已有各种疾病，胃病，肝病，十二指肠问题，冠心病，高血压，血吸虫，腰椎突出，颈椎压迫神经，风湿，白内障，还有帕金森。我不知道奶为什么想起告诉我这些，也不知道奶的身体状况还能承受几个春去秋来，我满心只愿上苍眷顾我亲爱的奶，让她在晚年舒适快乐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