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腊月二十九的早上。
原本想着出门跑个步的，然而起得有点晚了。待出了小区的大门，看到街上的铺子一家家的关了门，突然觉得很开心。过年不就是这样么，停下一切要紧的事儿，跟重要的人在一起，认认真真浪费时间，犒赏这一年的辛劳。
站在路口，等了三十秒的红灯，看着大包小包的路人，我突然想到得买副对联。年货什么的都简了，总得买副春联吧。
走到原本热闹闹的早市附近，意外地发现卖菜盒的嫂子还在。于是进去坐下，要了一份菜盒子，一碗小米稀饭，一只茶叶蛋。点完之后，发现自己根本吃不掉，只好硬着头皮努力啃。小半年没见，嫂子还是那么勤快热络，卖稀饭的小伙子还是那么实诚，我照例剩了一整颗的蛋黄。
从铺子里出来，我犹豫了一秒。往东走，是菜市场；往北走，是对联集市。我是先买吃的呢，还是先买看的呢？
不晓得我是怎么说服自己的，总之下一秒我已经朝北站定，静等绿灯通行。
八点多的样子，集市不算热闹，卖家比买家多。我一家家的看过去，没什么合心意的。不过是深浅不同的红，印刷或是烫金，行书或是草书，感觉十分应付，丝毫没有诚意。内容呢，多是「财源滚滚随春到，喜气洋洋伴福来」，不想就这么带回家。
可是，不能就这么空手回去啊。继续朝北走，眼瞧着快要走到头了，几乎就要放弃了，突然发现了一处不同。
这是一个很小的摊儿，墙上只挂了七八副对联，前面支了张桌子，桌前坐了位先生，先生正在写字。我先看对联，「绿竹别其三分景，红梅正报万家春」。很清秀的楷书，写得很是工整。再看写字的先生，花白着头发，穿着一件棉袄，旁边站着一位阿姨。叔叔坐定执笔，阿姨帮着铺纸。
当时我就决定要了这副字。
说起来我也不懂书法，可这一个字一个字写的春联，看着十分诚恳十分亲切，让我想起了儿时的春节。那时我们家的春联，好像是大伯写的吧，要么就是景仁叔。村子里或是单位里，总有那么几个写字漂亮的。一到年前的那几天，院子里铺开了长条桌，桌旁围满了人。一笔笔地写下去，一副副的对联挂起来。一阵北风吹过，对联随风飞舞，院子里红彤彤的，满满的年的味道。
就像现在。叔叔写好一幅，阿姨拿走一幅，一幅挂在墙上，一幅铺在地上，为的是晾干，干了才能拿走。
站在边上的，还有一对母女，对联是写给她们的。母亲跟我年纪相仿，看我念叨这副对联，笑说自己也买了一对。昨天是给自家买，今天再给店铺买。叔叔这时抬起头，问我要哪一副，要是没有喜欢的，也可以在网上找。这时我看到桌上有个小本儿，上面写满了对联。
我翻了几页，突然没了主意，又打开手机，更加没了主意。我想起小时候，我爹有一本《中国对联大全》，有事没事的爱抄个对联。于是我打通了他的电话，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对子，想着给他带一副回去。
我爹的反应很是平常，说他的对联早就买好了，让我花几块钱买一副就好了。挂了电话我想，也许我爹是觉得，这人不一定有他写得好吧。
看我有些犹豫，等对联的大姐劝我，还就拿了这副吧，越挑眼越花，不知道该选什么了。我想了想也是，我一眼看到了它，因它而留步，就算是不满意，也未必有比它更满意的了。于是请叔叔帮我拿这一副。
对联已经干透了，可横幅还没写。于是叔叔开始提笔，我在旁边等着。等得有些无聊，我开始拿出手机到处拍。
这时边上有人说话了。一个个头不高的中年人，连连地赞叹这字写得好。他说自己是做印刷的，这些年见过的好字多了，见的大家也不算少，像这样的字，真正有功底，真正的难得。他请叔叔帮他抄幅《心经》，约了年后的日子去拿。
看到有人赏识，叔叔有点不好意思。阿姨很骄傲地告诉我们，叔叔的字是多次获奖的，在当地很有些名气。他们写字不为赚钱，为的是打发时间。总共也没多少纸张，卖一副算一副吧。
旁边的大姐接了话，让叔叔再去买些宣纸，这么好的字要多写几副。她说起如今的提笔忘字，常常的不知道一个字怎么写，得要借着键盘才能写出来。又说到她的女儿，一个初三学生的数学考试，老师要求带计算器。
我们感叹时代不同了。如今的孩子们，怕是以后键盘都不要了吧，语音输入是这么的方便。再往后，文字还需要么？过去的几年里，图片挤兑了文字，短视频压倒了图片。看书和写字的人，是越来越少了。终将有那么一天，文字会退出舞台，变成遥远的回忆？
未来什么样，今天不知道。
看我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拍，叔叔觉得遇到了识货人，一连声地道谢，问我是做什么的。阿姨一边我帮收起对联，一边跟叔叔窃窃私语。
我听到了，阿姨是想托我帮忙，给他们儿子寻个对象。硕士毕业两年的小伙子，分配到了研究所，家里给置办了房子，单位也分了宿舍，就差一个媳妇了。
阿姨急切地看着我，说对姑娘要求不高，善良明事理就行。说孩子一直念书，不太爱说话，对女孩子不主动，找了几个都没下文，孩子一点也不急，他们可是真着急啊。
我的人生中，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托付，多少有点无措。我一边劝阿姨，说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在城里年龄真不算大，三十多岁结婚太普遍了。一边在心里琢磨，这孩子不是喜欢男生吧。不管怎么样，就随着他的心意吧，也没必要一定要结婚吧。可我只能应着，说有合适的帮他留意看看，有机会再介绍给他。
横幅已经干透了，浓墨重笔的「福」字，却还墨迹未干。
我看了看手表。从过了马路到现在，将近两个小时过去了。在过去，我是没可能这么「浪费」时间的。我们寄快递，吃快餐，坐快车......并没有时间，去等一朵花开，更没有时间，等墨迹变干。
我抱着墨香依旧的福字，满足之余有点伤感。
除夕的早上，我踏上回乡的列车。
原本人工检票的窗口，大多改成了自助检票；原本六七个小时的列车，如今只需要六十四分钟；原本拥挤吵闹脏乱的车厢，如今安静舒适宽敞；过去行李乱放衣衫寒碜，如今箱包井然人人体面；原本六个人共享一个小桌子，人们对向而坐聊天打牌消磨时间；如今一人一个小桌板，人人对着手机平板一言不发......
我有点怀念过去的热闹，站台上溜达的惬意，遇到的有趣的人，看到和听到的故事。可是我问自己，如果再让你选择六七个小时的脏乱差，再选择被同伴从窗子里塞到车厢里，你还愿意吗？
我想，我是不愿意的，不总是那么愿意。
我想起在车站，时速三百公里的列车飞驰而过时，我内心的震撼和不平静。我想，科技是伟大的，它让生活更便捷，让人们更有尊严，让人们更加自由，也让人类更孤独。这是无法违背的规律，也是必须接受的事实。
无论有多么不舍，年味儿是越来越淡了；无论有多么留恋，时代在大踏步向前；无论有多少不满，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我们共同创造的生活，更是我们共同的选择。
墨迹已干，新年已到。今天，我不再留恋过去，我决定关心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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