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的时代 ,时代的浮躁
——读贾平凹小说
最近,偶然看到贾平凹先生对自己作品的一番评价:“我自己最喜欢的作品其实是《白夜》。因为我的作品总是一组一组的,一个阶段一组。《白夜》就出在《废都》后没有多久,被《废都》的声浪湮没了。一个作家最好的作品都没有人看,是很遗憾的。”我也因此而从书柜中找出《白夜》来认真阅读——我早在《秦腔》之前就有的,只是一直没有看。
贾平凹先生的作品尤其是中长篇小说,我大多都有阅读。从总体上来看,其作品主要有三个方面的突出特征:一是在历史与现实的结合中别具人文厚重之感。无论是早期的《商州初录》、《浮躁》,还是后来的《秦腔》以及《山本》,无不在传统文化与现实社会的碰撞中呈现出时代演进的历史喟叹与文化撕裂的人性嬗变。二是在传统与现代的融合中具有独特的艺术创新之美。贾平凹先生的作品在现实主义的叙事基础和儒家、佛家、道家的文化本底之上,吸收、融入了象征、隐喻乃至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技巧,如《废都》中牛老太太、《白夜》中再生人的行为举止等,无不笼罩着一种隐约的神秘主义色彩和幽深的审美意趣。三是在方言语汇的娴熟运用中生动地体现了西北之地域特色。这在《秦腔》中尤为突出,大量方言俚语的使用,与所写的人物和事件都十分贴切、自然,而更具民俗人文风情。
贾平凹先生不仅是当下的实力派作家,更是我所喜欢的一位个性鲜明的作家。但是,在关于《白夜》与《废都》的评判上,我却不愿意赞同他的观点,也就是说,个人认为:《白夜》在整体上是没能超越《废都》的,当然也不是他“最好的作品”。
《废都》创作于邓小平南巡讲话后的1993年,正值社会转型和市场与商品经济高速发展时期。作品以历史文化古都西安当代生活为背景,通过作家庄之蝶等“四大名人”的日常生活,特别是庄之蝶与妻子牛月清及唐婉儿、阿灿、柳月等几个女人的情感与性爱纠葛的记述、描写,塑造了庄之蝶这个失去精神家园的“朱儒化”知识分子形象。这一人物形象及命运在相当程度上已成为处于社会深刻变动时期部分知识分子的精神缩影,反映了现代城市文人在市场经济冲击下的迷惘、失落与异化,以及社会价值体系出现的前所未有的扭曲和断裂,是一曲现代文化精英颓废、苦涩与幻灭的挽歌。1995年创作的《白夜》则将其视野从上层文化精英转向了城市普通市民及进城“淘金者”这些底层人物身上。主要通过夜郎、虞白、颜铭三个人之间的情感故事,反映了九十年代社会转型变化时期城市普通人在生存与精神上的矛盾、痛苦与挣扎中的境遇。这些生活在城市喧嚣之中,被日益边缘化的“小人物”表现出一种在欲望与理性反动之下的病态,突出了现代都市人的社会矛盾性。由此可以看出,《白夜》与《废都》在思想内容上是一脉相承的,对置身于当下以金钱和权力及其消费的城市生活与城市文明所导致的精神异化及无所皈依的生存处境,给予了批判性的思考。《白夜》更多的是从情感的维度来观照城市普通人的生活与宿命,虽然还有一位具有“贵族气息”的虞白,但最后夜郎与宽哥命运的不确定性带给我们的是扑朔迷离的未来。而《废都》则是站在文化的角度来审视现代城市文明与传统乡村情节的反叛与悖论,以及理想的坍塌、价值的失落。尽管作者当时驳杂的思想及价值判断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全书的批判性,但庄之蝶最后的逃离似乎又让人看到些许朦胧的辉光。
在艺术与审美方面,第一,《废都》受《金梅瓶》、《红楼梦》叙事方式影响较为明显,作者用古雅清浅、精致市井的语言,在自然温婉的叙事中有着更多的选择与加工,即使他把自己很好地隐藏在“叙述”当中,但仍然通过富有象征意味的“哲学牛”的思考隐秘地表达了自己的思想及观点。《白夜》则完全隐藏了作者自身,在追求自然圆融的叙述和反映生活的流动与混沌感中,随意铺展,少了一种对素材或事件的剪裁加工,表现出一种自然主义甚至意识流的琐碎倾向。比如夜郎与阿蝉到城墙烧纸的那段描写。第二,《废都》在意向的构造上,更多的是为了营造某种情境或氛围,情节内容相对更为连贯、流畅、完整。诸如小说开头对奇花、四个太阳以及埙的意象性构造,主要是为整部作品奠定一种基调,营造一种神秘幽远的文化情感氛围。《白夜》对意象的构造则主要是把人或物作为一种载体,也就是说其人物形象的塑造及情节在很多时候是从属于意象的,难免也就造成了较为明显的碎片化现象,削弱或模糊了作品内在的“故事性”,尤其是在某些方面造成了意向与人物塑造上的矛盾或脱节。比如平仄堡、古琴乃至书中的人物都带有一种符号化的意象性,虞白把古琴借给并不懂琴的夜郎就显得有些牵强;虞白、丁琳两个带有“贵族”或知识分子气息的城市文化人与并没有多少文化的“闲人”夜郎的“一见钟情”以及颜铭的身世、经历、行为的交代等也多有“隔离”或矛盾之处。第三,《废都》的书写带有点寓言体的形式,以变形、夸张等手法来表现转型时期城市知识分子的生活及异化,具有一种悠远、神秘的气息。但主要还是通过构造意象来传递某种隐晦的表达,象征的意味还不明显。比如写孟云房的眼瞎和能看见鬼魂的牛老太太,主要还是对现实社会的一种隐喻。而《白夜》则更多地从局部意象走向了整体象征,并借鉴了中国志怪与西方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神秘色彩更加浓厚,尤其是再生人和他的两把钥匙,还有虞白身上长的虱子,似乎象征着某种宿命与无奈。
个人认为,无论是在思想内容,还是在艺术手法上,《废都》都要比《白夜》略胜一筹,所以,这绝不是因为众多“此处删去××字”的¨才使得《白夜》“被《废都》的声浪湮没了”。《废都》甫一出版即广受批评,一度被禁十六年,哪怕它获得了法国费米娜文学奖,也直到2009年才得以重新出版,恰如当年季羡林先生所“预言”:“《废都》20年后将大放光芒”。
不过,《废都》也不是贾平凹先生代表性作品中最好的。也许是先入为主或个人偏好吧,我以为出版于1986年的《浮躁》就胜过《废都》和《白夜》。这并不是因为它获得了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而是因为其思想与艺术水准。《浮躁》以改革开放之初发生着深刻变化的州河之城乡为背景,描写了在改革进程中渴望脱贫致富者们的苦闷、挣扎与奋斗,展示了现实表象之下的纯洁与贪欲、隐忍与放荡、合理与非法的对立冲突。作者以冷静客观的态度面对生活现实,以个性化的语言叙说刻画了金狗这一具有时代特征的典型人物形象,在现实主义的风格中自然融入了神秘主义的元素,但又避免了《废都》、《白夜》中一些为营造意象而顾此失彼的矛盾,具有浓郁的现实生活气息。而且,这里的“浮躁”是打破过去僵化的安分守己、固步自封,充满着现实激愤与冒险的正义以及对幸福生活的追求。这与后来的《废都》、《白夜》那种身处人文精神失落中的迷茫、焦虑与颓废的“浮躁”不尽相同却又前后接续,甚至也可以这样说,“浮躁”其实就是贾平凹先生几部代表性作品的“红线”,或者说是不同时期的“浮躁”构成了他的作品系列。即使荣获矛盾文学奖、大有“空谷无人”之境界的《秦腔》,在反映时代深刻变迁之下农民怎样离开土地、放弃农村的痛苦挣扎中,似乎也满是一种找不着北的“浮躁”!这与《浮躁》中如何热爱土地、建设农村而充满希望的“浮躁”形成了鲜明对比:清风街那些“鸡零狗碎”琐事的表象之下,尤其是作品最后夏天义的被七里沟土地滑坡所掩埋的象征,让人在一个颓败的乡村社会以及乡土精神日渐衰落的历史宿命面前,只能是深深地叹息。
总之,贾平凹先生的几部代表性作品,为我们生动地呈现了社会变革与转型时期人文精神的缺失、传统价值的没落、个人欲望的膨胀及其变化,揭示了重新构建新的价值体系历史进程中无所适从的浮 躁与精神痛苦,蕴含着深沉的悲悯与人文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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