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赵感恩是在零一年,那时候我还是个穿着大裤衩剃了小平头在楼下花园里堆泥巴玩假小子。他是兰州人,在当时八岁的我眼里,兰州是个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得火车汽车独轮小摩托再换牛车才能到的地方。这也直接导致了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缠着他问各种怪力乱神的问题,从吃食到菜价简直无孔不入。
赵感恩是我家的租房客,当时他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几乎不说话,当我妈用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向他说明了租约条条款款后的半晌,他才唯唯诺诺地抬头问我妈说,我身上只有一千了,我能先付一半吗?我下个月发工资了就给你。我妈想了一会,行,你先给五百吧。一零年,没有泡沫经济,没有炒房,一年的房租只要两千,两室一厅。
老实说,这件事我至今印象深刻,觉得老太婆那一瞬间像极了圣母玛利亚,当然八岁的我还不知道圣母玛利亚,只是有种《西游记》里,如来从云层中跳脱出来光芒万丈的感觉。很多年后再和我妈提这件事,我说,你当时没让他写欠条什么,你不怕他赖账?我妈说,男人一辈子最落魄就是这个低不成高不就的年纪,而且我看得出来那孩子不坏。再说,我希望将来你一个人在外面也能有人帮帮你。
他的东西很少,一个小箱子,一个背包。对了,还有一把吉他。那时候我完全不懂什么白衣少年长发翩翩,大约是我在同龄姑娘痴迷于言情小说和肥皂剧的时候整天看什么冒险小虎队和鸡皮疙瘩系列。整套整套的往家搬,招来了我妈无数的白眼。赵感恩是不会弹吉他的,他只会在煮疙瘩面的时候哼李宗盛的歌。我不喜欢他煮的东西,总是要撒许多辣椒与葱花;他也不喜欢南方的辣椒,他说在兰州辣子是香的。我也有幸吃过他母亲从他老家寄来的辣子,尝了一口我便断定,这是个骗局。
老头很喜欢赵感恩,大约是他年轻的时候在兰州呆过一年多。老头总对我说,那边的韭菜和我们这里的大葱一样大,晚上去路边吃一碗兰州拉面,牛肉是随你加多少的,说那时候穷,租的房子锁坏了都没钱换一把,天天虚掩着,晚上睡觉都得提着神。我看过老头当时的照片,刘海耷拉得老长,短袖短裤拖鞋,一看就是地摊货的大墨镜,以及他身后那扇有名无实的门。我知道他又喝多了,一旦喝多就会和我叨叨些不知讲了多少遍的事情,以前我总会不耐烦的打断他或者伺机溜走,渐渐大了之后便也习惯并愿意听完。
和他真正熟悉是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和老头在厨房鼓捣一条青鱼,我爱吃鱼头,老头总不厌其烦的做这道菜。那时候家里有两扇门,一道纱门,方便夏天通风,还有一道大门,只有晚上才会锁。赵感恩扒着那扇纱门欲言又止的样子真是我至今看过为数不多的复杂表情之一了,老头一手拎着鱼头一手擦着额头上的汗对他说,到我家来吃饭啊。
然后他真的进来了,我不知道那句话老头是客套还是真心,但那天中午煮的一锅饭真真实实的被消灭的一粒不剩。老头看着他,欲言又止。那天晚上他和老头坐在客厅里看世界杯,据说看到一半电视的开关接触不良了,他们俩轮流按着开关,好像最后不知是谁想到,拿了十枚硬币抵住开关再拿胶布绑牢,应该没错过射门吧。但这件事却永远的成了我妈眼里的笑料。
赵感恩算是我的绘画启蒙老师,他有一大堆动漫绘画技法的书,虽然那时候不能很好地理解人体比例,透视角度这些,却也能出奇得临摹精准。八岁应该是个很容易因为一点点事情就自命不凡的年纪,记得那个夏天我画了很多画,拿出买柯南的钱去买了水彩颜料,调色盘,画笔。他从来不会说我画得不好,每次我兴奋地去找他鉴赏时,他总是一脸惊讶地问我,这真是你画的?我骄傲的说,那是。
现在回忆起他当时的表情,只能说演技拙劣却又十分用心。
小时候我挺怕水声的,特别是入夜以后在黑暗中显得缓慢又清晰那种。即便到现在听到这样的声音还是会浑身不舒服,所以我妈几乎都不会选择在晚上洗东西。那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多,家里没人,爸妈出门的时候给我留了一盏小灯。厕所里水箱里滴水的声音在那种环境里被无限放大,我说过,我成天看恐怖小说,那一瞬间那些恐怖小说非但不能帮我壮胆反而让我越想越怕,我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拍着赵感恩的门。
赵烤鸭,开门!赵烤鸭,开门!
其实我私底下都是叫他赵烤鸭的,倒不是因为他黑,他挺白的,长头发,和女人似的。有次他的朋友来找他,叫门的时候说得应该是兰州话,兰州话里感恩和烤鸭发音太像了,起码在我听来简直一模一样。我从来没好意思那样叫他,只是那次太急了,嘴一顺就溜了出来。
他也假模假样地生了一会气,见我实在害怕,又转过来哄我。
你想听什么歌,我唱给你听好不,你别这表情啊。
我想了一会,我想听孙悟空。
那天晚上直到我爸妈回来,他一直在唱“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即使在这么多年后的今天,一旦一个人在外面害怕的时候,我都会小声地唱这首歌。
那时候赵感恩这在边住着将近半年,我也因为要升三年级不再有那么多时间去找他玩。他出车祸的时候我和朋友在校门口吃着两块钱三串的羊肉串,回家的时候我妈告诉我赵感恩出车祸了,挺严重的,他爸妈正从兰州往这边赶。那一瞬间,嘴里的孜然都不香了。
因为白天要上学,晚上看病人又不礼貌,我几乎没有去看过赵感恩。只听老头说,医生剖开了他的脑子,在里面装了个东西,具体是什么太学术了,老头也说不清。
赵感恩出院的时候,他一家浩浩荡荡地住了进来,浩浩荡荡应该不贴切,风尘仆仆比较恰当。我再次好好见到他,他的长头发已经不见了,被剃成了光头,其实我挺想笑的,看他那个样子。出院以后的赵感恩话更少了,煮疙瘩面的时候也不唱李宗盛的歌了,就是无神的搅着面汤。他的母亲是个热心的大嗓门,父亲年龄比较大,老来得子。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要叫感恩,感谢主的恩赐,来到这个世界。
他母亲看南方的什么都会觉得很稀奇或者不解,比如菜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蔬菜,为什么肉卖得又贵又少。我妈总是尽力和她解释,闲来带着她去超市。南方的冬天是从脚底透上来的凉,刚入冬时他们便冷得哆嗦,隔天便去家电城买了空调。因为赵感恩要养病,所以更是刻不容缓。只是他还是很少开口,看到我时会嘴角抽动,也算是笑了。
再后来我被烫伤了,三度烫伤,脚背和小腿上挺大的一块。那时候老头坐在我的床前偷偷抹眼泪,小姨带我我去很远的地方看病,开始去得很频繁却也不见好。小姨曾经说,我们去的时候油菜花还是绿的,等人家都炸成油可以吃了我还在来来回回的路上。每次换药的时候纱布撕下来血肉黏在一起,我都躲在小姨怀里,咬坏了她两件衣服,但很少哭。
那学期我几乎没有去上课,后来医生每次都会给母亲一个礼拜的药,我妈不敢下手,不忍心看我疼,总要拿酒精棉把伤口的边缘擦松,一点一点,很多时候我都自己动手。
赵感恩来看我的时候坐在小板凳上,给了我一本书,《物种起源》。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给我这本书,即便到今天我也不能真正看懂的书。
接着我也很少讲话,不再想当好学生。那段时间他隔几天就会带本书给我,坐上小半天,几乎不和我说话。
春天将尽的时候他们一家到我家来说,准备回兰州老家了。留了号码和地址,几乎没带走什么东西。那天晚上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他站在对面弹吉他。那天我才知道他会弹吉他,今年夏天偶然知道那首歌是他写给莫文蔚的《十二楼》。
后来我有写过一封信给他,他没有回。三年后我忙小升初考试的时候收到了他从乌兰巴托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只有三个字,别妥协。那时我特意去图书馆查了乌兰巴托这个地方。很多年后的下午,我在听一首叫《乌兰巴托的夜》的歌时,烧掉了那张明信片。
零六年的除夕,赵感恩的母亲突然打来电话,喜气洋洋地说,她抱孙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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