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郭凯,男,38岁。现居住在S市民政局下属的社会福利院中。我的父母已于三年前去世。我的姐弟也都已成家。他们不愿意收留我,因为我是一个先天性的脑瘫患者。我是这个家庭诞生的第一个男孩。29岁的母亲当年生下我之后决定以后不再生育了。五年后她发现自己唯一的儿子走起路来左摆右晃,一说话嘴就要歪向一边。之后她毅然又生下一个男孩,也就是我的弟弟。我的弟弟是一个蛮横的小男孩。他喜欢用水把头发浸湿梳出流行的三七分头。他时常把父亲分给我的饼干抢走,装进他床头的木匣子里。他有时会趁着父母不在家的时候,用指甲死死地掐进我的肉里。我疼得嗷嗷直叫,他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每当我回忆起自己糟糕的少年时期,就觉得是做了一场噩梦。那时的我度日如年。记得在我15岁那年偶然翻到父亲收藏的万年历。我摸着自己走过的日子竟是厚厚的一沓,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苍老。好像马上就要不久于人世。当同龄的孩子背上书包去上学的时候。我就坐在我们电厂家属院里一张破旧的藤椅上看日出日落。这个院里和我同龄的男孩就是贾平安了。
贾平安是我们火力发电厂贾技术员的儿子。他总是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可我知道那里面装的并不是书本和作业。有一次他打开书包叫我看,我看到里面有,四角,琉璃弹,洋画,小人书,还有一本安徒生童话。有时他还会装进去一个足球。他那时经常戴一顶灰色的鸭舌帽。长长的帽檐可以遮住大半边脸。这帽子显得他本来净白的面孔有些煞白了。
这顶帽子是贾平安的妈妈送给他的,在他十二岁那年他妈跟着宣城一个服装贩子跑了。贾平安的妈妈面孔白皙,身材高挑,丹凤大眼,唇红齿白,在电厂家属院里是最美的女人。贾平安在外貌上大量遗传了他母亲的基因。在我们十二岁那年,他竟比我高出一头。他妈走后大概有半年的时候来看过他一次,是跟那个烫了卷发的服装贩子一起来的。那是一个盛夏的中午。贾平安的妈妈穿了一件粉红色的长裙,仍然是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她有点发福,脸更加白皙了。他们站在家属院门口的巷子里,那是贾平安放学的必经之地。那个穿了花衬衫的贩子不停地抽着万宝路香烟。贾平安从巷口走来的时候,“花衬衫”掐灭了刚点着的香烟。朝巷子的另一头走去。当他经过我身边时,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香水和烟草混合的气味,那气味让我沉醉。
贾平安没有理她,径直地朝家属院门口走来。他妈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等快到门口了。我看到她妈拉住了他的左手。贾平安挣脱了,他妈又拉住了他的右手。贾平安没有看她,这时他妈从手提袋里拿出了这顶帽子塞进了贾平安的背包里。我觉得他没有看见,如果看见了他一定不会要的。可第二天早上上学的时候他就戴到头上了,而且经常戴这顶他妈送他的帽子。我知道贾平安从内心还是十分想念他妈。他妈松开了贾平安的右手,身子靠近了他。我看出来她是想亲吻他,最起码也是要抱抱他。贾平安趁机脱离了她妈,朝家属院走来。他妈这次没有追赶他,而是站在原地捂住脸哭了。她在那里不停抽泣的声音就像一只垂死的麻雀的叫声。直到“花衬衫”回来的时候她才停止了哭泣。“花衬衫”安慰她的时候想抱一下她,她狠狠地推开了他的手。之后我时常看到这个女人在家属院门口游荡,尽管她是带了口罩的,但我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我家在贾平安家的隔壁。那时候的家属院住的都是起脊的筒子房,是原来的厂房隔开的。“隔墙有耳”在我们那个院子里是最适用的。在家里说话声音大点,隔壁就听得一清二楚。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有失眠症。白天无所事事常常昏睡过去。到了晚上精神就好了。隔壁女人的呻吟声就算压得再低。也能被我尽收耳底。我的听力越来越好了,连贾平安说的梦话和他“嘘嘘”的声音我都可以清晰地听到。我记得有很多次那个女人呻吟的声音渐起的时候,贾平安就醒了,哭着喊妈妈。就凭这一点我就很佩服他,觉得他从小就是一个天才。我对他的这种感情贯穿了我的整个人生,甚至是他后来有了牢狱之灾也丝毫么有改变。
不过我还是喜欢听隔壁女人呻吟的声音。我认为她是在受难,就像我一样。白天里她是那样的光鲜耀人,到了晚上却遭受折磨。而我,白天里被弟弟和院子里的孩子欺凌。夜晚我却可以自由放飞思绪,或者做一个美梦。我觉得我们是平等的。在我的童年时期有两件事需要在这里说一下。第一,那时我特别的讨厌白天,天亮了就开始盼望黑夜的到来。在黑暗中我可以把自己想象成贾平安那样健全的孩子。和他们一起玩耍。甚至我连他们经常玩的“民兵捉汉奸”的游戏怎么改良的规则都想好了。第二,在电厂家属院众多欺凌我的孩子行为中始终没有贾平安参与。有一次,他打了一个比我们小三岁的男孩子。只因为那个男孩子抢了我的手套,并且扔到树枝上。那个男孩哭着跑了,跑到自家门口后,朝着贾平安喊,你妈给你爸戴绿帽子了,你们全家都是绿毛龟。
九岁那年我就再也听不到隔壁女人的呻吟声了。取而代之的是彻夜的争吵声。女人说,你整天扒拉着纸写写写,有个屁用。趁咱舅还没退,(早时说咱舅,后来就变成俺舅了)你好好爬爬。就算当不上副厂长,当个科长也行。张恩收跟你一天进的厂,同样是大学生。人家早就是科长了。听说年底还要提副厂长。你咋一点也不争气,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张恩收如果当了副厂长,我就没脸住这院里了。有时女人还会抱怨几句张恩收的女人如何的盛气凌人。男人的应答时语气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他往往是在长久地沉默后对女人重复说这几句话,我的梦想就是写作,和所有以梦为马的作家一样,选择这永恒的事业。那些俗事不要来烦我。他们的争吵第一步是对话,第二步女人就要开始大声地哭泣。隔壁传来女人撕书的声音就要到第三步了。除了撕书的声音,有时还可以听到摔东西的声音。
贾技术员是我们大院里我最佩服的男人。他个高且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脸色有些苍白,眼始终是眯着的,好像很久都没有睡觉了。他平时不怎么理人,也不喜欢笑。我觉得他严肃的样子挺帅的。一个能说出“以梦为马”的男人在我心目中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每当我从他家门口经过时,我都会刻意地停留一会。我希望可以看到他,那怕看到的是背影我也会从心理上得到不小的满足。我时常是看不到他的,不过可以看到他的书柜。他的藏书真多,整整占满了一个墙壁。我无端地猜想,这些书一定是残缺不全的。因为我时常在夜里听到他家女人撕书的声音。我每次听到书被撕裂的声音都好比撕裂我的心脏一般疼痛。我也是喜欢阅读的人,说来大家可能不信,但这是个事实。我有超人的阅读和记忆能力。但只限于文字类的东西。对于数字和英文我是一窍不通的。在我七岁的时候已经把姐姐的所有语文课本都背了下来。那年姐姐十一岁,上小学五年级。有时姐姐做作业时想不起书上的内容就问我。我随口应答。姐姐夸我是活字典。弟弟说,记性再好也是一个废人,早晚要成为我们的负担。说这话时弟弟才四岁。他从小都喜欢说大人话。
我见过贾技术员笑,那是他的一篇小小说在省里一家刊物上发表了。他笑起来真难看,牙呲了出来,腮帮一颤一颤的,眼镜快掉下来了。我觉得他的笑有点邪恶。他从门卫胡大爷手里接过稿费汇款单后,就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发出了类似哭泣的声音。这时正赶上下班,家属院门口聚了很多人。人们就把汇款单传来传去。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他把和汇款单一块寄来的样刊举得高高的。可人们对那刊物却熟视无睹。这些靠体力谋生的工人们还是对于和金钱有关的东西感兴趣。我看到了他眼里的失望。张恩收走来了,他在他面前举了举那本杂志。张恩收接住了。翻到了印有他文章的那页看了两眼就合住了说,写得真不错,继续努力。说完就走了。这时,人群都走散了,只有他还站在那里。我伸出手说,叔叔,你的小说叫我看看吗?他将手背到身后说,你看不懂的。我为了刚才的莽撞而脸红脖
子粗。他走了几步后又返回了,把那本还散发油墨香气的杂志递到我手里说,看不懂就查字典,或者让你姐读给你。我点点头说,不用,我能看懂的。我看到他笑了。这是我记忆里第二次见到他笑。他笑得还是那么难看,腮帮一颤一颤的。不过眼神里没有了邪恶。
他的那篇小小说我认为写得并不好。主人公是一个出身贫农家庭的男孩,他总是欺负一个出身于地主家庭的叫小东西的男孩。最后主人公觉悟了,不欺负小东西了。两人成了好朋友。我觉得这小说写得不够真实,在现实中喜欢欺负人的孩子是不会悔改的。就像我的弟弟。他总是想着法子折磨我,在折磨我的过程中他可以获取极大的心理满足。当我再次见到贾技术员的时候,我把我的意见告诉他时,他竟然握住了我摇晃的右手,很快又松开了。点点头走了。
十二岁那年的贾平安留起了长发,变得不爱说话。自从他妈走了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跟院子里的孩子一起玩“民兵捉汉奸”的游戏。他喜欢自己跑到城外的护城海子里去钓鱼。钓那种有胡子的大鲶鱼。放假的时候,他早早地就去了,一般是在傍晚时分才回来。几乎每次都是满载而归。贾技术员不上班的时候就闷在家里写小说。对于儿子的行为他也不过问。那些日子他家安静了很多。夜里除了贾平安轻微的鼾声,我听不到隔壁传来任何的声响。
有一次我看到贾平安躲在家属院的旮旯里抽烟。抽的是那种两元五角的“老黄皮”。当时上班的工人也就是抽一元七角的彩蝶。我当时惊诧贾平安从哪弄得钱抽这么好的烟,还以为是他偷拿他爸的烟呢,后来才知道他是把钓的鱼卖给了家属院门口的饭店。有一次他拿给我一支烟抽,我抽第一口的时候就被呛住了。大喊着好苦啊!贾平安淡淡地说,心里苦嘴里就不苦了。自从他妈走后,他跟院子里的孩子疏远了很多,不过对我却越来越亲近了。在院里碰见了他都会停下来给我说上几句话,不像其他人行色匆匆。我每天也期盼着可以见到贾平安,就算他不理我,只要能给我一个笑容,我也觉得很满足。有次他在我面前喃喃地低语,如果能像你一样就好了,没有烦恼。尽管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我听到了。我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惊。在我全身心的羡慕贾平安的世界时,他竟然也羡慕一个残疾人的人生。我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大概是他妈离家一年后的一个中午。我呆在家里正准备睡午觉。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了异样的声音。我前面说过,虽然我的四肢有毛病,但我长了一双比猫还要灵敏的耳朵。那声音最初只是床板经受挤压后发出的吱纽声,大概十分钟后就可以听到女人的叫声和男人粗狂的喘气声。这声音让我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期。不过这个女人比贾平安的妈的叫声更尖利,好比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得我无处遁身。我觉得我的身体里仿佛有了一团火,随时都可能喷薄而出。
在电厂家属院我就像一个幽灵一样,因为整日的无所事事。我就晃动着自己纤细的腿在院里走动。医生说过如果不注意锻炼的话,可能以后就永远不会走路了。厂里知道贾技术员跟吴寡妇通奸后逼迫他俩结婚这事前的一个月我都已经知道隔三差五在我家隔壁呻吟的女人就是吴寡妇了。那是一个阴霾的秋天,刮着西风。我就站在我家门口等待那个女人出来。因为我无事可做,所以我有足够的耐心。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从贾技术员家里出来的女人竟然是家属院门口开杂货店的吴寡妇。吴寡妇有四十岁左右,脸黑体胖。关于她的传言在家属院早就有了,自从他的丈夫因工伤去世后,她就靠着厂里的救济和这一片小店来拉扯这三个孩子。她的店里还卖小菜和散酒。老男人们就常去照顾她的生意。那天下午当她拖着大奶子从贾技术员家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脸上有种胜利后的喜悦。她看到我站在门口,就朝我得意地笑了,然后把一口痰吐在了院墙上,那黄痰黏在了墙上,好久也没有滑落。她扭着大屁股向杂货店走去了。过了一会儿,贾技术员也出来了。我看他的眼中充满了悲戚和愧疚。我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有点惊慌失措了。走过来对我说,我战胜不了我的肉体,我终究是个懦夫。他还说,这是大人的事,不要让我告诉别人。他给我说话时又是点头又是哈腰。他的严峻和高傲的形象一下在我的心目中崩毁了。
贾技术员和吴寡妇举行婚礼的那日天空荡着细雪。吴寡妇穿着大红的对襟棉袄,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她黝黑的脸在雪天的背景里显得黑亮了许多。她竟然涂了口红。贾技术员情绪好像并不好,哭丧着脸,完全没有结婚的样子。婚礼就在家属院里举行。张恩收是代表了厂里来主持婚礼。他的胸前别了一个嘉宾的红花,不尴不尬地笑着。所有的来宾也都是不尴不尬地笑着。吴寡妇的小儿子在人群里奔来跑去,左手抓着糖果,右手抓着花生。婚宴开始在中午12点,雪突然就停了,凛冽的北风吹了起来。贾技术员看到戴了人造革火车头帽子的我还站在院子里徘徊。他小跑着过来拉住我的手让我去吃喜宴。我摆摆手走了。因为我没看到贾平安,我想如果贾平安拉我去吃喜宴的话,我一定会去的。我回到家后,看到贾技术员还怅然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渐起的北风把他的头发都吹乱了。
这天晚上我都已经准备上床睡觉了。我家传来的急促的敲门声。爸爸打开门,贾技术员就站在门外对我爸爸说,贾平安找不到了。我爸爸马上穿上大衣出去了。凌晨时分我刚有些睡意,爸爸才回来。他拍打了身上厚厚的雪花后压低了声音对妈妈说,贾平安跑了,我们十几个人围了厂区找了几圈也没找到他。妈妈说,老贾这婚结的真是……
刮了一下午的北风,鹅毛大雪是在傍晚时分开始落下的。我听到贾平安出走的消息后,刚来的一点睡意顿时消失殆尽了。我起身抹去窗子上的水汽,看到院子完全被雪厚厚的覆盖住了。平时微弱的路灯光今夜却是异常地明亮。我听到隔壁贾技术员重重的关门声在这个静谧的雪夜显得十分突兀。接着就传来了摔东西的声响和吴寡妇响亮的哭声。后半夜吴寡妇尖利的呻吟声把我惊醒了,我听到贾技术员不停地说着,操死你个骚货,操死你个骚货……
几天后贾平安的妈来了,是那个服装贩子陪着一起来的。他们的红色夏利轿车停在了我家门口。她穿了肥大的孕妇服,腹部已经高高的隆起。她是一路哭着来的。我看到她时她的眼睛红的像兔子。刚下车就撸了一把鼻涕。跟随的男人马上就掏出了软纸递给她。她站在门口高呼着贾长青的名字。吴寡妇恰着腰走出来了说,找我们老贾干什么?女人说,叫他出来,我有话问他。吴寡妇说,你什么话给我说。女人哭了说,我来找我的儿子。他把我儿子弄丢了。吴寡妇冷笑一声后说,你还有脸找儿子。说完就进屋了。屋门被她重重的摔了一下。
不见贾平安的那个冬天我感到了特别地孤独。我想起以前的冬天贾平安在一个竹筐下撒些玉米捉鸟雀。用泥糊了放在篝火上烤,那香气让我口水直流。我敢说贾平安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会堆雪人的孩子。他会用铁锹先拢成一个雪堆作为底座。然后就开始滚一个比底座小一点的椭圆形的雪球做成身子。身子的上端要插上一根木棍用来固定头部。他会用石子做成眼睛,用胡萝卜、香蕉做鼻子,用小刀挖一个大大的嘴巴,用红纸剪成嘴唇,用葵籽排成锋利的牙齿。他不知从哪找来的啤酒瓶盖放在身子那部分作为纽扣。雪人就像披了一件白色的大衣。那年冬天院子里没人堆雪人,那群孩子们只会打雪仗。有时候他们在我弟弟指引下把一个个雪蛋塞进我的脖子。我敢打赌如果贾平安不失踪的话,再给他们两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这样欺凌我。不见贾平安的那个冬天我特别的懒得说话。每沉默一天我就在日历上做一个标记,我记得最长的一次竟然二十一天都没说一句话。我怀疑自己得了失语症。在家我是一个不需要说话的人。晚饭间有弟弟的喋喋不休父母就十分满足了。
这个漫长的冬天我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春天终于来了,院墙外的一支杏花一夜之间竟全部绽放了。我以为贾平安就这样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当我不再期望他回来的时候,他又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
春天的傍晚,电厂上空盘旋着铺天盖地的麻雀。它们围绕着大烟囱来回的飞翔,发出的叫声震耳欲聋。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傍晚贾平安回来了。那个春天我爱上这群麻雀。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和它们一样,自由飘荡而又无可皈依。贾平安走到我身边时我才看到是他,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两个穿了制服的公安。我觉得他是那群麻雀中的一员,突然就化身成了贾平安。我激动地给他鼓掌。他咧开嘴笑笑,用右手抚摸了我乱腾腾的头发。我看到他右手的食指分明断了一截。
几天后他又穿上了校服背上书包从我面前经过。他比以前瘦了好多,脸也黑了。走起路来飘飘的。我觉得心好比用锥子扎了一样疼。下午放学的时候他总是不能按时回家。一般都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才溜着墙根回来。这个春天我唯一觉得不无聊的事就是坐在院子里等待他回家。他能用那只断了一根食指的右手拍拍我的肩膀。我就觉得受宠若惊了。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的身后跟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叫张汀滢,是火力发电厂副厂长张恩收的女儿。张汀滢那年12岁,比我俩还小2岁。张汀滢的父母那时候正在闹离婚。原因是张恩收和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好上了,女大学生并且怀了孕。他给老婆的解释是想要个男孩给老张家传宗接代,而他老婆生了张汀滢后就结扎了。那些日子里张副厂长家里好比一个交响乐团,摔锅砸盆拍桌子扔板凳的声音不绝于耳。
张汀滢12岁那年已经发育成熟了,微胖的身材,椭圆形的大脸,睫毛长长的,嘴唇薄薄的。那年春天她换了春装后,我突然发现这个长得像芭比娃娃的女孩的胸前隆起了两个如馒头般的大包。有个孩子说,那都是贾平安给她揉大的。我确实见过他俩在巷子里接吻,那年春天贾平安的个头窜到了一米八,他们接吻的时候张汀滢要踮起脚后跟。有一次他们接吻的时候,张恩收正好从巷子里经过。我看到这个渐渐发福的男人眼中喷出了火。
贾平安很爱张汀滢,张汀滢也很爱贾平安。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的爱恋是最纯洁的,不掺杂一丝的污垢。可也不能长久。贾平安不但会钓鱼,而且是捕蛇高手。他曾经送给张汀滢一件蛇皮披风。那披风五彩斑斓,煞是好看。在我们火电厂家属院附近游走着很多的蛇,我妈告诫过我,越是鲜艳的蛇毒性越强。后来,他俩在家属院里公开拉手走在一起。我看到贾平安的右手手背上纹了一个“滢”字,张汀滢左手手背上纹了一个“安”字。他们拉着手,“滢”和“安”真的在一起了。我甚至怀疑他们已经睡在一起了。
在那个春天,贾技术员的第二篇小小说终于发表了。他的前额已经有些光秃,身材更加弱不禁风了。贾平安却像一只常打野食的猫,身材开始肥硕了。在这个春天里,张副厂长终于离婚了。老婆分割了他的家产后,女儿的抚养权也一并被法院判给了他老婆。那个春天里,张汀滢的妈精神有些恍惚了。她离婚后暂时还居住在老房子里,他常给念叨的一句话就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警告张汀滢如果再给贾平安谈恋爱,就要活活地打死她。
在那个张狂无忌的年龄里,哪怕有半点血性的少男少女也会把父母的话当成耳旁风的。我也开始反叛我的弟弟了,有一次他笑着不怀好意地朝我走来。我直接拿一杯热水浇到了他头上。之后的几年间我们亲兄弟俩再没说过一句话。他也不敢再欺负我了。张汀滢被她妈警告后不敢再明目张胆的跟贾平安秀“恩爱”了。可是私下的来往却更加亲密了。我时常听到贾平安深夜跳窗外出的声音。有一次我悄悄尾随了他。(我虽然走路摇晃,但走路速度并不慢。)那是一个初夏有月的后半夜,贾平安在张汀滢家门口轻轻地咳嗽。不一会儿,张汀滢就跳窗而出了。他俩拉着手就在月夜里漫步。他们说着话,我听不太清楚。张汀滢不时发出的笑声好比天籁一般。张汀滢有时会把头依靠到贾平安的肩膀上,他们也轻轻地接吻。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要分手了。张汀滢蹲下身来退去了贾平安的裤子,用手握住了两腿间的物件快速地晃动着。贾平安发出了嘶哑的喊叫,仿佛一只受了伤寒的乌鸦。回家后我也学着张汀滢的方式抚摸自己。一阵喷薄之后,时时燃烧在心头那团烈火熄灭了。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原来是一座藏满了快乐的宝库。我也渐渐发现了生命的意义。
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尾随的行动,看着他俩的“恩爱”。我心里有了极大的满足。有一次贾平安在张汀滢右手的晃动下嘶哑的声音渐趋高潮。张汀滢的妈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这个一夜之间就花白了头发的女人手里攥着一根棍子。她使劲地砸在了张汀滢的后脑上。血溅了贾平安一脸。张汀滢随即倒地。月光下我看到贾平安的物件坚挺直竖,一颤一颤地喷射出乳白色的液体。张汀滢的妈说,你们张家男女老少都是贱坯。
张汀滢受了那次伤害之后就留下了后遗症,她对12岁之前的事忘的一干二净。包括那个在月夜里她曾抚摸过生殖器的男孩。伤愈之后她身材挺拔了,皮肤也细腻了,更加漂亮了。在那个夏天她喜欢穿超短裙,画浓浓的妆。对于还穿着校服的贾平安她是不屑一顾了。有次贾平安在院子的大杨树下截住了她的去路。问她是不是装的?她眨着水淋淋的大眼睛一副无辜的模样。贾平安抓住了她纹有“安”字的手,举在她的面前。张汀滢突然哭了,她问贾平安,我是谁?你是谁?安是谁?我妈是谁?我来自哪里?张汀滢的问话就好比自来水一样连串而出。贾平安颓然地望着她的眼睛。接连不断地说着,你就是装的,你就是装的?
时间来到了1999年,这一年火电厂家属院的巷子里先是开了几家酒吧,后来又开了几家歌舞厅。这条郊区偏僻的小巷白天还是像往常那样的宁静。到了晚上这里就一片繁华了。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竞相绽放。巷口也停满了小车。大腹便便的男人和花枝招展的女郎肆意的搂抱和接吻。这年的夏天,贾平安初中毕业了,他上了一所家附近的技校。在没去上学前的这个暑假,他找到了一份在酒吧的工作。去上班的头天他染黄了头发。把他经常随身带着的《安徒生童话》送给了我。
已经辍学两年的张汀滢每天是早出晚归,衣服穿的越来越高档,眼神也越来越迷离。我觉得她越来越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1999年的夏天,张汀滢的腰间佩戴了BP机。我时常见她急匆匆地跑向吴寡妇的杂货店店回电话。她特别热衷于打电话,有时一个电话要打上一个小时。她的BP机在晚上闪烁着红绿相间的光芒,我觉得十分好看。有人说,张汀滢现在是电厂胡同里有名的公交。她的衣服和BP机都是睡过她的男人给买的。当我把这些话告诉给贾平安后,他的反应是超乎我的想象的。他用力的筛着我的衣襟问我是谁说的。我告诉他是听院里的刘二宝说的。我看到贾平安的眼中充满了烈焰般愤怒,他趴在我耳边说,我一定杀了刘二宝。
张汀滢确实有不少男朋友,我常见有小车送她回来。有时就送到巷口。她下车后男人也要跟下来拥抱一下她。她走路时刻意地让两脚外撇。屁股一弹一弹的。有一次她正和一个男人深情地吻着。贾平安走来了,他朝那个男人的屁股重重地踹了一脚。张汀滢大喊一声,你是谁呀!男人起身后重重地给了贾平安的脸上就是一拳。张汀滢哭着对贾平安说,我已经给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喜欢你这样的。你老是纠缠我。贾平安对男人说,我叫贾平安,在蓝星酒吧。有种来找我。说罢转身就走了。
这天晚上,蓝星酒吧门口聚集了很多染发纹身的混混。他们手里拿着钢管。叫嚣着找贾平安。贾平安配着刀走了出来。身后跟了一群光膀子的少年。那里面的一个有酒糟鼻的混混走了出来,大喊贾平安为兄弟。带头的男人说,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说这话的男人就是刚才在巷口吻张汀滢的男人。贾平安说,少给我说废话,单挑群挑你选吧!男人讪讪地笑着拉贾平安去了别处说话。对酒糟鼻说,今晚咱兄弟就去蓝星玩,你招呼好。这都是看平安兄弟的面子。我请客。众混混欢呼着进了酒吧。外面只剩男人和贾平安了。男人说,贾兄弟你要是喜欢那个妞,我让给你。我就是玩玩她。为了她打架进局子不值的。要不我现在就打传呼叫她出来。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贾平安搭理张汀滢。张汀滢越来越瘦了,原来的圆脸成了尖嘴下颌。她的腰细得可以用手握住。她真的成了一条美女蛇。那年夏天,贾平安交了不少女朋友。他有时带一个长发的女孩回家。遇见我他就用中指指着我给女孩说,他叫郭凯,是这院里我最好的兄弟。然后指指女孩对我说,这是叶子。叶子是一个害羞的女孩。她的脸羞红了。用门牙咬住了下唇。她的牙真白啊!叶子朝我点点头后,就用崇拜的眼光盯着他那断了一截食指的右手。
在火力发电厂东边有一所技校,教授学生怎么养猪养鸡,修理汽车,美容美发。贾平安学的是美容美发。技校里的学生大部分来自于农村。那些刚进城的少年们对于这里充满无限的兴趣。他们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架。以为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城里人看不起。还有女孩子们开始学会了化妆,头发染成了黄色。脸涂得煞白,脖子却是黑得。贾平安去上学前,蓝星酒吧的老板韩老二特意找到他,封他做了一个香主。以后技校里的事叫他负责。混混们的保护费也托付他收缴。这一年吴寡妇(贾平安的继母)的大女儿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学。
这年秋天的贾平安是威风四面。去哪身后都跟着几个“小弟”。他腰带上挂着一个手机套,真皮的,泛着毫光。不过手机大部分时候都是“小弟”拿着。有电话了“小弟”先接问是谁?汇报给贾平安后,他说接的时候,“小弟”这才敢把手机递到他手里。贾平安接手机时从不把手机放到耳朵上,而是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嘴边。大吵大嚷地好像跟人吵架。他接手机时习惯性地要点上一支烟。拿在手里却不吸。电话挂了之前他一定要把烟掐灭。用拇指绷紧了中指把烟头弹出去。
贾平安那时候住校,他都是白天带女孩回家。白天他家里一般是没人的。他跟女孩回到家就关紧了门,窗帘也拉上了。不一会就要传来女孩啊呀的呼喊声。他带叶子回家的那天飘着牛毛细雨。她跟贾平安一前一后进了屋门。那关门的声音响起时我的心猛然疼了一下。我开始等待着某种声音传来。一分钟,二分钟,别急,别慌,最多五分钟。我对贾平安是有信心的。十分钟过去了,那边毫无声响。仿佛他们从来没有进入这间房子一样。大概过了二十分钟,那边有了开门的声音。是贾平安走出来了,身后跟着叶子。贾平安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叶子摆着手哭着说,我做不来的。贾平安谈谈地说,那你还是走吧。叶子大声地哭起来了。贾平安转身进了屋,叶子没有走,就蹲在他家屋门口大声的哭。雨在这时下大了。叶子的黑色长发一绺一绺的垂在胸前。我从家里拿了一把油纸伞送给了叶子。叶子止住了哭声,站起身来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这姑娘的大眼睛原来是单眼皮。
叶子不常跟贾平安回家的,常跟他回家的一个女孩叫郭慧。她是一个染着酒红色短发的女孩。个头不高,但身材丰满。那屁股真叫一个圆。左耳上打了一串耳钉。郭慧跟我熟,她有时会坐在树下学我说话的样子。她把嘴故意歪向一边的模样好像一个小丑。贾平安看到她奚落我,就会走来朝她头上打两巴掌,对她说,这是我兄弟,不许你开他的玩笑。郭慧的叫声十分的夸张,她跟贾平安在床上的时候给人感觉她好比是在承受无法忍受的痛苦。甚至可以把白天蛰伏的小鼠惊动从屋檐上朝我家这边游窜。郭慧抽那种蓝嘴纤细的女士香烟。她常在蓝星酒吧出没。我猜她大概在里面做“公主”了吧!
有一次叶子和郭慧在火电家属院门口的巷子里相遇了。是贾平安差叶子回家来拿他的电话本。郭慧喊住了叶子。叶子迟疑了一下,郭慧已经给了她一个耳光了。叶子一把抓了郭慧的脸,登时郭慧的脸上有了三道血印。郭慧撕住了叶子的长发猛地一拽。叶子就倒在地上了。蓝星酒吧里跑出来三个女孩。她们都画了浓浓的妆。郭慧抹去了脸上的血,亢奋地对那跑来的女孩们说,这个狐狸精勾引我对象,给我朝死里打。她们围住了叶子,用脚朝她身上踹去。叶子的身子蜷缩在一起,我觉得她应该用双手抱紧后脑勺,将头缩得更紧一下。实际上她就是这样做的。她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上全是脚印,好像还有血迹。
我走过去的时候,她们已经不打叶子了。叶子蹲坐在地上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郭慧的脚下是一团带血的卫生纸,她还在擦着自己脸上的伤口。那里早就不冒血了。郭慧和那三个女孩分别站在叶子的四周。我说,不要打架。郭慧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说,这个狐狸精勾引平安,你不会不知道吧!她说这话好像我成了贾平安的帮凶。只要你承认自己是狐狸精,并且从我这里钻过去,今天我就放过你。说着她朝叶子扬了扬她粗壮的腿。叶子没有动,只是用没有托嘴巴的另一只手拢了拢遮住眼的头发。郭慧暴虐地喊道,三……二……她没有喊一,而是脱掉了高跟鞋,狠狠地朝叶子的头上砸去……
当郭慧在这里殴打叶子的时候,贾平安正在指挥一场械斗。上世纪80年代出生的男孩子特别的热衷于收藏钢管和砍刀。搞一根或者一把放在身边就觉得有了尊严和安全感。这天贾平安接了一个电话后,就在技校里召集了一群人。手里都拿了钢管。贾平安手里握着的是一把开了刃的砍刀。他用绷带把右手和刀把绑在了一起。他还想再找些朋友,可是电话本忘在了家里。他就派叶子回家去拿他拉下的电话本。
当叶子包扎好伤口回到技校的时候,贾平安早就出发了。他们约在城外的护城海子里。出了城墙往北折,越过一个高高得土堆后面就是一片宽阔的旷野。这里时常可以发现几颗牙齿或成片的血迹。那片高岗可以挡住警车的去路,就算警察来了,他们也可以逃进芦苇地,瞬间就遁身无形了。这里成了械斗者的天堂。贾平安每次械斗之后身上都有伤。作为技校的大哥,他身先士卒,勇往直前。贾平安的名声越来越响了,有些大老板开着豪车也来请贾平安吃饭。在那个年代里有些事是政府和公安解决不了的,但是这些混混们却有解决的能力和办法。
叶子回到技校后就晕倒了,她的额头上的伤口缝了五针。叶子的父亲当晚就赶过来了。这位风风火火的乡镇干部来的时候开了两台拖拉机带了几十个本家的兄弟。当他和警察从蓝星酒吧找到郭慧的时候,她刚吃了那种红色的药丸。头摇得好像拨浪鼓一样。在这次械斗中贾平安的左臂受了点皮肉之伤,他在卫生室简单包扎一下就赶到了蓝星酒吧,郭慧已经被警察带走了。等他回到技校的时候,听同学说叶子已经被她爸接回家了。据说她爸把她安排进了乡镇府上班,以后都不会再来上学了。
自从那件事发生过之后,贾平安很少带女孩回家了。他的明显忧郁了很多。教授和狗剩他两个几乎形影不离的小弟,我也好久不见了。不过找他的老板却越来越多了。我时常见他从轿车上下来跟着一些大腹便便的男人走进蓝星酒吧。他喝多酒了,在路上见到我就哈哈哈地大笑,一句话也不说,笑着笑着就哭了,是那种眼泪和鼻涕俱下的大哭。我用手抚摸着他涂了厚厚发胶的头发。这一刻我觉得他像一个孩子。
有一次他对我说,我有罪你知道吗?凯子。我早晚要遭报应的。我过得一点也不好。我很痛苦。我解脱不了。谁能救救我?他说着举了举自己断了一截手指的右手说,我说我杀过人你信吗?有个酒鬼要杀我,他断了我的手指,我却结果了他的性命。他说完又哈哈大笑了。我跟别人说别人都不信。但我确实记得我一刀插进了那人心脏。我觉得我以后还会杀人。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现在有钱了。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钞票。有钱有什么好,我一点也不高兴。他把掏出的钱全部抛向了天空。那天他喝醉了。
那几年贾平安成了我们院子里最热门的话题。那些长舌妇们总喜欢在茶余饭后谈论这个叛逆的孩子。贾技术员的小说发表的越来越多,听说他已经去过省城修改稿子了。关于我写的贾平安的一些事有些并非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很多是来自于我那喜欢唠叨且对贾平安这个叛逆的孩子饶有兴趣地母亲。她总喜欢在晚饭间说两件白天听说的关于贾平安的趣事。弟弟那年上了初中,他说,我要能混得跟平安哥那样就好了。母亲怒气冲冲地说,你如果跟他那样不学好,我就死给你看。
关于贾平安刺伤他继父的事,我听说的有两个版本。第一种说法是,那个靠贩卖服装起家的小老板现在已经是市里某知名服装品牌的大老板。男人有钱就变坏的真理亘古不变。终于有一天一个年轻且漂亮的女孩躺在了他的床上。而这件事又被贾平安的母亲知道了,这个为了这个男人而抛弃了自己亲生骨肉的女人歇斯底里地跟他大闹了一场。最终不得不起诉法院要求离婚。男人开始转移财产,伪造债务。在这场婚姻中贾平安的母亲彻彻底底地失败了。她什么也没得到,得到的只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作为儿子的贾平安他忍受不了母亲遭受如此欺骗,他毅然举起了刺向他继父的刀。
另一种版本说张汀滢做了那个服装公司老板的“二奶”,后来被甩后她央求贾平安去报复他。说这个消息的是刘大妈,她家老刘一向对张恩收有意见。她总是拿他不争气的女儿嘲笑他。对于这种说法我是不相信的。贾平安不是那种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他早把张汀滢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贾平安的妈后来跟那个做服装生意的男人离婚这事千真万确。但不是像传言中说的那样什么也没得到。所以第一种说法也不可信。我甚至怀疑贾平安刺伤的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他的继父。
贾平安在他十八岁那年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了刑。警察带走他的那天,我送他到院门口。他凄然地笑着说,回吧!快上车时他举起了戴着手铐的双手向我挥手告别。他的那些小弟们没有一个来送他的。
五年后从监狱出来的贾平安从他妈那里得到一笔钱后就开始经商了。是的,不错。他走了一条商人的成功之路。
已经是慈善家和市政协委员的贾平安总不忘在每年的中秋节来我们福利院里献爱心。同来的还有市政府里的领导和一些肩膀上扛了摄像机的小伙。当他把成筐的水果和成提的月饼送给我们院长后,就会和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被救助者留影纪念。他站在人群中间,挺着大肚子,肥胖的脸灿烂地笑着,银白色的西装在秋日的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大红色的领带坠在胸前不偏也不斜。
2015,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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