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葬礼是办给活人的。那一圈繁文缛节下来,谁还有什么心思忆往思今,拨冗寻点时间摧心折肝呢?
我爷被从卧室往堂屋请的时候,我神奇的没有一点难过,有一种近乎事不关己的冷漠,我听见我姑难掩悲伤的声音,眼眶里滚出眼泪,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转头看见我哥,我姑的儿子,脸上竟然挂着泪,眼眶里竟然还有多余的泪珠子滚落,这实在是出乎我之意料,莫非他竟这位躺在棉被离手脚僵硬的老人家有什么涕泗交加的感情么?我尚且没有呢,固然有些不足与外人道的私人原因,但我曾经确实真心实意心疼过这位垂垂老矣的亲人,且真切地与他相依为命过。
我还是个小孩子,诸如请客摆席之类的事没有我的分内,白天大家忙忙碌碌的,一派的兵荒马乱,到了晚上大家得守灵,作为老人家的直系亲人,他的孙子儿女并儿媳等拢共八九人坐在堂屋里,还有两个请来送灵的老大爷,他们一个敲铜锣,一个唱孝歌,锣锤下去,泛起一阵金音,那又脆亮又悠荡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湖泊那样漾漾地散开了,老人家桑亮的歌声像是天空中啼鸣的鹰,像是诵念的梵经,又像是寺庙里的撞钟,如果声音真的有灵魂那就是这种了,如果人真的有灵魂,且真的有什么东西能把灵魂从尘世里超度那就是这种了,我坐在院子里看见夜色沉沉地压对面人家的屋顶上,可那歌声唱起时,那夜色仿佛骤然有了生命,一寸一寸地升高了去,头顶的天空竟然稀疏点缀着几颗星星。
到了白天又是兵荒马乱的一阵忙碌,但依然没我什么事,我尚在念书,是个没及绽放经不得大事的花骨朵。送灵的时候,洋洋洒洒地一群人,拿花圈的,拿纸人的,拿电视机的,七七八八,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大家懒散地列成不成队的长队,我走在顶前面,我负责洒纸钱,和大伯一起,他负责拿灵旗开道。大伯跟老人家关系不好,不好到断绝父子关系的程度,他一路上都没什么沉痛,这点让我觉得莫名的亲近,相比我姑的眼泪,我爸的眼泪,这点无悲无喜甚至漠然的态度反而令我感到脚踏实地的安心,我甚至在心里揣测,他想必是难过的,血亲是人活在世上的根,没了这根,他以后就是风中的柳絮,落不了地了,那又怎会不难过呢?
到了地方,送灵的队伍都回去了,留下亲眷们做着繁文缛节的仪式,余下没什么好说的了。
再再之后,我生母煤气中毒,通知我的时候尚在抢救,我在上班,我爸过来找我,我哭了,背过去掉眼泪的时候想,那怎么会不难过呢?人这颗心但凡念想着什么,不管是爱也好,恨也好,有朝一日这念想归尘归土,爱恨作了东流水,这颗心免不得就空了,心空了,怎么不难过呢?
我买了票赶回去,临走时很用心地打扮了一番,至于原因,大概是源于一点报复的虚荣吧。
到了医院,下着雨,不大,蒙蒙的,冬季的蒙蒙雨,既湿又冷。我达我姨和村上的干部在,我看见她了,她的脸埋在氧气罩里,脸色蜡黄地睡着,他们让我叫她,他们拍拍她,有一会儿,她半眯着眼睛像是醒了,我在哭,我想叫她,叫她妈,妈妈,我叫不出口,我在哭,我咬着手指,不想发出声音,我感到有种喘不上气的窒息,我想,她要死了吗?他们还在劝我,劝我叫叫她,我在哭,我叫不出口,我在哭,像是在做戏,我在哭,我听见他们说,她醒了,她哭了,她在说什么,她在说什么?她叫我了吗?她在说什么?不知道,我在哭。
我们从病房里退出来,坐在等候厅里,我猜我的脸一定没有笑,有层坚硬的壳覆在上面,茫然又冷漠。像个冷血无情的大人一样,要把病房的女人移出去,我要杀了她。我听见我有理有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以期将这场谋杀诡辩成被逼迫的狗血的无可奈何,我听见我偶有颤抖的声音,我看见我像个演技卓越的演员那样拿出悲伤的表情。等候厅的光线很暗,我觉得我坐在黑沉沉的天空里,护士医生病人病人家属进进出出的,不拥挤,很安静。我看见我达露出失望的眉梢,我看见他撇下沉默的嘴角,我看见我,我坐在那里,真情实意地期望别人拥抱我,我要哭,我想哭,我在哭,可我的脸那样冷,各种各样的表情出现在这张脸上,冷漠又茫然,我坐在那里,病房躺着我曾经恨过的人,我曾无数次回忆她的背影,想象再次相见的场景,我恨她,念她,可怜她,面前坐着我怀念的人,我曾经在院子里奔跑过,大脸猫的电视屏幕好好地端坐着,还有鞭炮噼里啪啦地响,我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不知道,我在哭,我不知道,我在哭,求求你,我在哭……
守夜的晚上,我坐在床边,夜深人静的时候,盯着那张脸发呆,没人的时候凑到她耳边轻轻喊她,想问她,你想我吗?我躲着你的时候,你难过吗?我一直看见你的背影,推着自行车走过田埂的背影,转身离开的背影,最近一次是你打着伞与你错身而过的背影,我坐在我达车上,扭头回望你,你打着伞背对我,我走得那样快,我看不见你了,那是个下坡,是个转角,我看不见你了,我还想说,我从爷三轮车上翻下来的时候,我听见自己喊“妈妈”,带着哭音向你求救,从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无法自欺欺人地恨你了,我只是想你了。
临床的大叔终于给了我一个言语的拥抱,他们替我责怪了我想责怪的人,替我难过地抱怨。
我看见故事走向终局,由高潮走向默默无声。
下雪了,一连下了好些天,整个世界蒙上一层白白的云,漂亮极了,像在梦里。从前每次来的时候都是匆匆忙忙的,这次我要把这里刻我脑子里,我庆幸这里与幼年并没有太多变化,我走在我曾经走过的路上,我曾在这条路上奔跑着,去买辣条,买烟跑腿,换零钱,找小伙伴玩,捕萤火虫,唱新学的儿歌,在河里摸鱼,逗别人家的猫咪,躲着别人家的狗,抵在奶奶怀里撒娇,跑别人田地里玩……这次没有别人,只有我和我怀念的故人故地,我不用把这份欢喜和想念秘而不宣,不用小心翼翼藏起自己在汉的心。
我躲在卧室里跟她说话,我握着她的手,像她握着我的手那样,我蹲在床头看着她的脸默默地哭,我亲了她的额头,我希望她亲我的额头,我亲了她的嘴唇,我希望她亲我的嘴唇,我和她拍了照,用了萌萌的特效,我发现我和她长得真像,一样的颧骨,一样的嘴唇,一样的眼睛,我们是母女,我们血脉相连,我曾经在她的身体里待了十个月。
她躺在席子上,穿着臃肿的衣服,死了。我站在旁边默默看着她,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陌生感。我觉得此时此刻躺在这里的是个我未曾见过的人,那些密匝匝的难过像潮水似得退去了,仿佛从未存在过。我为自己这种冷漠感到难过。
她的姐姐追着棺大哭,哭得仿佛喘不过气来,我默默看着,我理解不了这种近乎影视艺术的哭嚎从何而来,抚棺而哭,哭欲痛绝。棺木停在人群中间,红色的棺布罩着,后面是未化尽的雪,脚下是燃尽的鞭炮,洋洋洒洒的铜钱,纸屋纸人堆砌在台阶上,她的姐姐抚棺嚎啕大哭,她的丈夫拉着她,抬棺的人劝说她,她只在哭,哭她妹妹命苦,哭天不开眼,哭别人薄情寡义,左邻右舍的邻居们看着,他们的表情说不上什么意味,毕竟是与己无关的事,这场景仿佛一幅画,充斥着荒诞与悲情的艺术。我默默想,真好,有人给她哭了,甭管真情假意,有人给她哭了,她这一路热热闹闹的,总不至于太寂寞。
送灵的队伍松散地列着,我走在前面,田间与山间,还有那些错落的屋顶上雪未化尽,天空蓝蓝的带点灰,苍穹浩渺高远,高不可攀。没有那撞钟似得歌声给她送行,她的灵魂能飞到多远的地方呢?
返程的路上,我看见车窗外的树木飞快地后退,突然想到此时正是严寒的冬季,也许明年春天她才会慢慢被大地容纳,也许更晚,介时她会变成一堆枯骨,然后变成一捧泥土,她的兄弟姐妹们有生之年会记得她,然后呢?她兄弟姐妹们的孩子也许会记得她们父母有个疯癫的姐妹,然后呢?她消失了。我想起我坐在车上,冷漠断绝了这份联系,我那样绝情,用冷漠言辞掩饰这份不可告人的怀念,我一边说着她的歹话,一边默默想念她,仿佛身体住着两个我,我听着看客嘴里说出解脱命苦之类的话,我就默默反驳讽刺。
其实,我更可笑,像个演技拙劣的小丑。
后来,她的房子也没了。我爸问我村里要拆房补款要拆吗?我说拆,我说留着也没用。
我在哭,求求你了,我在哭。
我在书里看到魂牵梦萦四个字,我想我再也没有了。
记于2020年10月9日,夜
——仅以此文纪念……(不知道,杂七杂八的总得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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