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栎

嘉栎多少年以来一直都没有弄清楚自己有没有爱过杰文，只记得他的好。想起来学生时代竟没有点滴闲处来存除他之外的影子。那时，她什么都愿意跟他说，甚至包括少女的秘密。从收到男生的第一张纸条，到与几位男友相处的欢笑与泪水，杰文了解得比他都细微，还能以旁观者的身份拂平她纷乱的思绪。在他面前，她可以任意表现自我，没有一点顾虑，只有一种超越年龄与性别界限的随便和洒脱。有时候她也想，他们为什么没有发展成恋情，在瞬间爆发呢？可是就连这种情愫，也只是象风一样吹过，甚而连痕迹也不曾留。他的眼神，从来都是缺乏她经常在其他男孩子那里发现的热情及青春的涌动。平静与宽容掩盖了他内心的波澜，而她，也似乎没有试图挖掘。

嘉栎并不算十分美丽，却相当出色，她的美是融了内秀在内的，举止涵养都显出与生俱来的优雅。她很早便被男孩子注意了。嘉栎谈过几次恋爱，每一次都倾注了她全部的精力，每一次都对上一次有所悔恨，每一次都认为此次才是上帝赐与的人生中应该只有一次的真缘。但她都走出来了，似乎也并不太难，只消杰文在她发泄后的一句话，一切就烟消云散。内心的郁结一旦冰释，阳光又在一处灿烂。在别人眼中，她永远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潇洒得不能再潇洒的女孩。

象许多美丽的女孩子一样，嘉栎早早地步入了结婚的殿堂。他是她们医院的医生，比她大了许多，可是他谈吐和才华赋予了他生命最有力的诠释，令她以前所有的男友都黯然失色。她迷惑在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里。她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阻拦她，但当听到杰文说出了真爱可以付出一切的话后，她便从窗口跳了出去，不惜与家庭决裂。她似乎感觉到杰文话并没有说完，但她以为这已经足够了，她曾经为自己而自豪，因为有这种勇气的人似乎并不多。嘉栎的婚礼很寥落，可是如果没有杰文的到来，会更寥落。杰文还带来了一个小乐队，请了专职的司仪，嘉栎真想象以前那样扑到他的怀中，以泄汪洋之泪，但她最终只是伏到了丈夫的肩膀上。

嘉栎的第一次婚姻只维持了不到两年。她忽然发现，曾经的誓言只肥皂泡，虽然被阳光镀了五彩，却改变不了其脆弱的本质，根本经不起那怕是最轻微的风尘。嘉栎可以忍受清苦，可以适应劳累，却怎能容忍丈夫的背叛。她可以置流言蜚语于不顾，但她怎能欺骗自己的眼睛？当她发现丈夫竟然温存于别的女人的怀抱，心中爱情的神话一下破灭了，那只是欺骗人的唯美把戏而已，怎能奢望在人间存在？嘉栎心灰意冷，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回到昔日的家。

第一个来看她的就是杰文，一见到他，嘉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扑到他怀中抽泣起来。很久，嘉栎抬起头，朦胧中似乎看到了杰文眼中的温柔。他说，人总是要为长大付出代价的，不管你愿不愿意。他总能震憾她！嘉栎忽然觉得心一阵轻松，被他捧着的脸也没有动。她望着，觉出他异常的震颤，忽然他放下她，就这样他走了。他一定想到了他的妻子，嘉栎想。在她生活幸福的时刻，嘉栎便不停地介绍女友给他，直到有一天他对她说，他要结婚了，和一个他一直心仪的女孩子。只是，她一直都没有见过他的妻子，可他说起他的妻子时眼神，很专注，很幸福的样子，那种感觉，甚而并不亚于她。

嘉栎又一次当了新娘，和一个离过婚又有一个女儿的男人。嘉栎有些赌气，赶在前夫再婚之前的几天举行了婚礼。杰文又一次赶来祝福她。

嘉栎知道自己的草率，却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差。丈夫嗜赌如命，又经常酗酒滋事，没多久嘉栎又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但她的骄傲，让她从不轻易向朋友吐露真情，却一次又一次接受了丈夫的忏悔。在许多方面，嘉栎都显示了过人的智慧和才气，唯独对感情却控制不住自己意气用事。嘉栎有时不免相信了宿命，幸而儿子渐渐成长着，消耗了她工作之余的全部精力。

那一天，有同学组织了校友会。正在谈笑风生的的嘉栎，忽然看到了杰文，笑容一下凝固了。她没有在他面前撒谎的习惯。

生活还是如此继续下去。几天以后，嘉栎回到家发现丈夫的眼神怪怪的，便问他，他斜着眼说，今天你弟弟和一个叫杰文的来过了，我发现你嫁给我真屈了。嘉栎警觉地说，你又说醉话了。他说，我今天一点酒都没沾，清醒得很。杰文在各方面都比我强，看得出他很爱你。嘉栎说，别胡说了，我只是拿他当哥哥。他也结过婚的。当夜，她反复问自己，如果杰文没有结婚，她和他可能吗？不！他们太熟识了，爱情反而不容易发生。要发生，也不会是现在。

转眼儿子上了初中，嘉栎闲了不少，便与人合作开了一家茶馆。嘉栎很早就有这个意愿，她投入了很大精力，把以前压抑的对美的认识，尽可能地释放了出来。用音乐灯光和色调营造了各种氛围，让人的心境最大限度地得以超脱。

生意慢慢走入正轨。应酬使她受到丈夫更多的猜忌，甚至毒打。闹了几次，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心灰意冷之际，一个律师闯进了她的生活。

这个律师原来对这样的场合是有偏见的，但自从被朋友拉到嘉栎的嘉年华茶座，就成了常客。他会直言不讳地地说他欣赏这里的情调与氛围。爱乌及乌，自然也欣赏能营造这种氛围的人。来到这里，看到她，他便忘记了世俗的一切羁绊，不由自主地融入其中。这种感觉，就象一个孩子贪恋游戏的程度，似乎每一次都有一种新奇俘获了他的心，让他不知疲倦、不知厌烦地重复着似乎很单调很无聊的事情。

嘉栎原本也认为他是逢场作戏。可是，慢慢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真诚。他经常发一些短信给她，说些温馨的话。他那些闪烁着人生哲理的话，总能勾起她的共鸣，触动她敏感的神经。她本来就是热情的，心中积着无尽的燃料，而他却是天生的火种，总能让火不躁不烈地燃烧。嘉栎似乎回到了学生时代，沐浴在一种纯真得超越世俗的恋情里。

嘉栎永远也忘不掉那一次，她被人诬告进了拘留所经他多方交涉被释放后在一个暴雨初晴的傍晚见到他的情景。她刚走出拘留所的大门，迎面便看到了一座彩虹，他的车似乎就是从那座炫丽的彩虹桥下冉冉开来，停在他面前的。最后，她伏在他的肩膀上哭了。那时的感觉，似乎是诺大的世界只剩下他一个她可以停留的驿站。

就在那晚，他告诉她，他有家庭，有一个善良的妻子，还有一个聪明懂事的儿子。虽然他对这个家庭只剩下了一种责任，但他在妻子有生之年都不可能背叛她。他非常痛苦，只为未能为自己一直象一个羞涩的小男生般地对她的爱恋提供一份类似家庭的承诺。嘉栎摇着头说，她什么都不在乎，只愿忍受痛苦，求上天把这段记忆刻进骨子里铭进心中，以求随时可以触摸这生命的痕迹。

嘉栎很快就发现，她没有这份潇洒。她在怀疑，在妒忌，在无休止地折磨自己，也折磨他。有一天，他忽然说，他不想再充当罪人，在两个女人面前。嘉栎说，你会回去的，这一点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可是，我骗自己。人本身就不完美，怎奢望记忆是完美的呢？他说，你能等吗，嘉栎？若上帝眷佑我们，就让她的生命先我们离去，也许那时我们都老了，已没有太长的时光让我们共同度过。也许……嘉栎，你在听吗？也许我的要求太过分。我没有权力要求的。嘉栎眼里闪着光，说你有的，除非你有。这样，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埋在她怀中抽泣了好长时间。

于是月明的夜晚，风清的早晨，陪伴嘉栎的就只有那被光拉长的影子了。她盘了那个荼馆，似乎也盘了那痛苦而甜蜜的记忆。

一年后的一个黄昏，落寞了秋天美丽的极致。嘉栎忽然想到她盘去的那个荼馆。冲动之下，她决定步行前去。从家到那里应该并不太远，可每走一步就好象走在记忆的点上，到后来记忆的清晰使她几乎没有了勇气走下去。她想，世上是否还有如他们两个一样相知相恋却不能相见的人呢？他在干什么？或者正向这边走来？嘉栎忽然热血沸腾起来。天！这么长时间了，他对他的想念一点也没有褪色，那誓言，就如刚在耳边响过一样。

当嘉栎猛然惊醒时，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她刚回过头，就看见一对情侣相偎着走来，最后一缕夕阳照在他们的脸上，柔和地象不忍惊醒他们的梦。但嘉栎却惊呆了，因为她看清了，那男的高高大大，分明是曾爱过她的誓言永远爱着她的她一直且刚才在魂牵梦绕着的人。而那女的，竟是盘去她荼馆的女人。他们到茶馆门口，转身走了进去。一时间，嘉栎整个人都凝固了。

嘉栎不知道怎么到了家里的。一直在精心构筑的富丽的爱情神话一下跨了，她不知如何填补留下的这巨大亏空。她发了疯似地想摆脱这种情绪，可是这情绪偏偏如影随形恶梦般地伴着她。

杰文的影子，是在她回到老家翻阅同学相册的时候才出现的。她忽然想到，杰文已经好长时间没来找她了，长得象隔了一世。吃饭时，她故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杰文没来过咱家吗？我记得以前他常来的。

父亲和弟弟对望了一眼，最后弟弟说，你还不知道么？杰文已经去世满一年了。他怕自己的存在会打乱了你的生活，在那一天留下一份遗书，自杀了。他割断了静脉，等发现时血已流干了。半晌，嘉栎哑声问，他不是结婚了吗？她妻子呢？弟弟叹了口气，说，我的傻姐姐，他是骗你呢，只有你一个人相信。

苍茫的草地上，乌云压得很低。一场秋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立在一座坟茔前的嘉栎却没有动，只有未燃尽的百元真钞的碎片随风飘荡着……

　　                                （20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