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大队有个代销点,设在大胡庄,距离我家有一里多地。代销点有三间土坯房、几米的土木柜面、两节玻璃展柜和一排靠墙的货架,里面陈列简陋,所卖的物品少而杂,但都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必须品。
写到这,我想与大家回顾一下当年的有关历史现状:在那物资匮乏、凭票供应的年代里,供销社作为广大农村市场的唯一商业网点,所以是个红得发紫的单位。当时,地方的行政管理分为县、区、公社、大队和生产小队这几个次序,而供销系统一般会在公社设立采购供应站、大队设立代销点来方便百姓们的生活。
大队代销点的负责人叫做孔八五,是个干巴黑瘦的小老头。“八五”这两个字,在我们老家是句骂人的话——指人做事不着调,不靠谱。当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喊他“八五”时,心想他会翻脸骂人,谁知他却乐呵呵地应了。原本我想看个热闹,结果却是失望得很。为他的古怪名字,我曾好奇地问及母亲“他真叫孔八五吗?这名字好难听!”母亲点头说“因他出生的时候,体重有八斤五两,所以他的家人就给他取名‘孔八五’了。”我自然相信母亲的这种解释,但孔八五这个干巴黑瘦的小老头与他出生时的“八斤五两”似乎很不搭。我想这里应该有故事,可我没有兴趣去了解。
大队代销点里的货物不愁卖。尤其逢年过节的时候,这里人头攒动,孔八五忙得不可开交:他的手在货物和钱币间游走,隔着人头接钱;嘴里荤的、素的轮番转换,一会笑脸说话,一会黑脸骂人。在本地,孔八五是个人物,人们茶余饭后总喜欢谈论他:说他人如其名,一样地可笑,一样地逗人;说他生意做得精,东西无论是卖还是收,分寸都能拿捏到位;说他长得一付坏人样,却是老少不欺、圆滑得很......总体来说,人们对孔八五的评价不错,有笑骂,也有佩服。
我对孔八五的印象不好不坏,但就是不爱搭理他。因为有一年,我和母亲一起去代销点买东西,孔八五对母亲挺尊重,并连连夸我机灵,还随手抓了几颗纸包的水果糖送了我。水果糖在当时算是稀罕的吃食,即便天热糖化了粘在糖纸上,我们这些孩子也要尽情地把它吮吸干净方才罢休。尝到甜头的我,仍幻想再次得到孔八五的免费馈赠。于是有一天,我独自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代销点,目光总是游离地看那诱人的糖果。忙碌的孔八五送走一波客人,慢慢走到我面前,他隔着柜台端详着问我:“你是唐校长的儿子——,对吧?”
我点点头。
“你想吃糖果,但是口袋里没钱,对吧?”
我再次点点头。
“我倒是可以送你几颗糖。”干巴黑瘦的孔八五说。他见我眼里闪着惊喜的光芒,不紧不慢地用手摸着他那稀疏的头发,脸上透着诡谲说:“但是,你得把你的小鸡鸡给我摸摸。”
我瞪大了眼睛 、涨红了脸,下意识地使劲摇头,当即用双手护住裆部,转身就往外面跑。出门之后,我气不打一处来,隔着窗户朝里面大喊:“你是坏人,是个老流氓!”而里面的孔八五,则是笑弯了腰,像只虾米似的咳个不停。
说真的,别看我人小,可我胆子大、不怕孔八五、知道他是逗我玩。但是此后,我对他的好感没有了,也不再想着要吃糖果了。
来到代销点,里面坐着两个人——孔八五和一个本家的大爹。大爹四十多岁,是村里的农民,兼职杀猪卖肉;他每天早早来,借用代销点的门前摆张肉案卖肉,卖完即回家。
我进门没睬孔八五,倒是乖巧地朝着大爹说:“大爹,我买肉。”
大爹点点头,冲我们姊妹几人笑了笑:“你们都来了。要买多少?”
我扬扬手里的五块钱,说:“先买半斤糖果,剩下的全买肉。”
“家里来客了?看样子来人还不少。”
“没有,买了自己吃。”
大爹拿刀割肉的手顿了顿,侧过身来问我:“是谁让你来买的?”
“是我们几个想吃肉,自己决定的。”我答道,同时用手指指姐妹们。
“那——,你家里的大人知道吗?”
“不知道。”
“那你们的钱——,是怎么来的?”孔八五随即插话。他面露机警和审慎,好像我的钱是偷来的。
“要你管?反正不是偷的!”我一听这话就来气,僵着脖子冲他吼。
“你们都是好孩子,这点大爹晓得。可你们不说清楚,我可不敢卖给你!因为这是一笔不小的钱,能买六斤多的肉;要是你的父母怪罪下来,大家的脸上都会不好看呢。”大爹耐心地给我做着“转弯”。
“我们几个人摘了好多好多的槐树叶,谁知吕亭采购站却突然宣布不收了。后来,我爸又将槐树叶倒进了河里,这是他给我们的补偿......”大妹的语速很快,就像机关枪喷着火舌,“突突”地介绍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大爹听了不住点头。孔八五的小眼睛像是鬼火似的忽明忽暗,并不停地将嘴咂吧着:“哎哟,槐叶倒到河里可惜了。这事你爸做得欠妥呀,应该找我啊!我表弟就在你们南口采购站,专门负责槐叶收购,我去说一声,这事肯定办得妥妥地!”
孔八五的这番话,让我觉得他的形象突然变得高大起来,不再是那么干巴黑瘦了。同时,我也有些感动,肠子悔青了。
“老孔,这事当时要找你,或许还真行,‘县官不如现管’嘛。然而,现在槐叶倒了还说这些就是死后的诸葛亮——白搭了!”大爹一边回应着孔八五,一边与我们商议:“你们这几个孩子辛苦了,这肉该吃,但得少买点!因为天气变热了,一天吃不完就会变坏的。”
“这话没错,你们可以先买一半,以后想吃再来接着买。哦,糖果我给你们包好了,还特意多放了一把!”此时的孔八五一本正经,也一旁附和。
“行。”我对大爹点头说。我的性格是个“顺毛驴”,能听懂好赖话,
走出代销点,我嘱咐大妹:“你将糖果拆开,给小妹分一半,剩下的我们三人平分。”
回家的路上,我和两个妹妹是兴高采烈 ,唯有姐姐忧喜参半地问我:“待会,回家挨骂怎么办?”
“不怕,有我呢!”我的回答挺利索。因为我知道奶奶疼我,是我靠山呢。
待到屋后的山坡,我让姐妹们在此稍作休息,然后自己一溜烟地跑回家。见到正在洗菜的奶奶,我拽着她的衣襟悄声说:“喂,我买肉了。”
奶奶侧身看看我,见我两手空空样子,就问:“在哪?”
“我怕被您骂,所以把它藏在屋后的山坡上。”
“你买都买了,还说怕我骂?赶快去把它讨回来,千万别让野猫野狗刁了去!”奶奶连忙起身催促我。
我拉着奶奶来到屋后,冲着山坡上的姐妹们喊:“你们下来吧!”
大妹拧着肉走在前头,姐姐牵着小妹在后面一摇一晃的。
“你们几个小馋猫,就是能‘作’!”奶奶指着我们几个笑。
“我爸我妈要是问起来,您就说是您让我买的!”我摇晃着奶奶的胳膊,撒娇央求着。。
“不行!肉让你们给吃了,却让我来担罪名。但是,你若保证以后听我话,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奶奶吊着我的胃口。
“我从来就是最听您的话,保证以后也听您的话!另外,肉烧好了您吃第一口,剩下的钱现在也全部归您!”我信誓旦旦地说着,并把剩下的零钱塞进了奶奶的口袋。我说的这些都是真心话,但是有一条,我心里却是明镜似的。因为奶奶的钱就是我的钱,她的口袋也就是我的口袋。
奶奶烧的红烧肉,就是好吃,香得很。
奶奶见我们几个孩子吃得满嘴流油,一旁笑问:“你们这回吃好了,心里的委屈也该消了吧?记住,你们不能再去埋怨你们的老子了!他也有苦衷,他是因为心疼你们的来根叔叔,所以才会脑袋发热地倒掉了那些槐树叶,知道吗?”
我快速咽下一块红烧肉,赶紧表态说:“知道知道,今天我们开心,这事过去了、不提了。”见姐妹们跟着点头,我趁机给奶奶夹了一块红烧肉,殷勤对她说:“奶奶,您也吃。”。
6.
经过一通折腾,我的负面情绪得到了很好地宣泄,也算是“作”得可以了,所以以后的日子日渐平静。
在槐叶被倒后不久,父亲回了一趟家,但与我们姊妹几人是零交流。偶尔,我看到奶奶或母亲与他私下轻语,似乎都是在为卖槐叶的事情而责怪他。
一个多月后,当父亲第二次回家时,却是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他带回了一台崭新的台式收音机。见到我们几个孩子的惊喜表情,父亲也是很开心。他细心地教会我们对收音机的使用。当天傍晚,我们姊妹几人再也没去姑姑家、而是在自己的家里围着收音机、听着刘兰芳的长篇小说连播。
后来,母亲告诉我:“你爸第一次回来,我和你奶奶都曾说过他;他说他在槐叶倒掉后,也是心生后悔!尤其你爸在知道你们几个的难过样后,更是抽了大半宿的烟,一宿没睡好;你爸虽然没有直接给你们认错,但他买回收音机便是最好的证明!这个收音机价格不便宜,可是花了他近两个月的工资。你爸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有个性、有脾气、犟得很,但他都能做到知错能改,所以你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也要做到这一点!要学会你父亲知错能改的优点,——要站在他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要学会宽容、大度和理解......”从那一刻起,我真正原谅了父亲、理解了父亲,并且在我至今, 我始终遵循着母亲的这段话,也颇为受益。
故事到此为止,已接近尾声,但我是个不服输的人!我想:今年卖槐叶,槐叶伤了我;但是明年,我一定要捋着袖子加油干,将所有的损失夺回来!于是,我就盼望着来年,以至于后来的多少个日晚,就连在那雪花飘飘的冬日梦里,我眼前都是那些随风摇弋的茂密槐叶。然而,收购槐树叶就像是一场闹剧,此后不再有;而一九八0年的槐叶收购,仅是历史上的唯一一次,也成了我们那代人独有的专属记忆!
那年我们卖槐叶,距今已近四十年。每当看到刺槐、槐叶和槐花,我便会想起这段难忘的经历,但它只是我漫漫人生中的一个故事、一个经历而已,都不重要了;而最为重要的是,此生最爱我的、与我最为挚爱的奶奶和父亲都已不在了,这才是我永远的痛!
同时我也(每当看到槐树、槐叶和槐花,我)想到父亲,我想:或许,这是一种最好的惦念(悼念方式),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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