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9月1日,我的腿几乎是刚刚复原。我实在有点庆幸,欣喜了,这似乎又是个好预兆;现在我不知不觉总迷信一个“预兆”。
当我重新出现在我们班的教室和同学中间的时候,大家或者议论,或者用眼睛交流:他怎么又来了?不是说他已经不是我们班的了?大家是带着各种各样的感情对待我的旧地重来。我的感觉是,大多数人对我来不来无所谓,只是对我这样的读书法感到好玩。可有那么几个人早把我视着一片阴云或是祸星重新悬到他们的头顶,这是一种本能的厌恶,说也说不清楚其所以然。
可令我大吃一惊的是,“皇后”赵玲在向我无声地表示热热欢迎!在这个问题上我发生了错觉吗?上学期放暑假前一个星期,我到学校领伙食费,路经城关一小街,见她坐在一妇女的自行车后,愁眉苦脸,像个病人,瞥见她瘦黑的小脸和胳膊简直叫人为她难过。今日里总见她笑逐颜开。9月5号那天上午搞劳动,我们班50多人,大家横着排成两队,传递着新房周围的碎砖碎瓦,赵玲争着抢着似的不偏不倚地站在我的身后,跟旁的女伴说呀笑的那么开心。怎么站,站在哪里,都凭各人自愿,她这是巧合?是偶然?不是,我看得明白。
但是,她是大美女,她总是居高临下的,她这是给我鼓励给我怜悯。我好像暂时不需要。我隐约感觉这很危险,暗恋她的人,依我看大概有10个不止,,,而我,病也好不了,注定要受苦一生。自身难保,给不了别人什么。我清楚极了。我永远不会对这方面作丝毫的回应。
其实,我也不很傻,赵玲早对我抱有好感,我很清楚。去年刚来这里才几天时间,那天劳动我请假,显然是被她听见了,于是她也请假,跑到教室,谁不知道,她这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嘛。她不像郭丽,见我大汗淋漓就快吓死了,她从来不厌恶我的种种反常,她做了判断,我没有内脏大病,甚至身体蛮棒,仅仅是被什么怪问题缠住了,,,她非常聪明,她仿佛要帮我从困苦中解放出来。但我一切还是非常茫然,男女的问题想也不曾想,能活下去就不错;我很有可能单身到老,那时我有这预感。
但我打心底感谢赵玲,她永远是我心中最亮的星;可以的话,她也是我心中的最爱。不仅仅是她生得漂亮,最重要的是她有着善良美好的同情心。
最最感谢的人却是校长方正才。是他让我有机会重新回到这个学校来,按常规,我是应当退学的,病不是理由,不能坚持学习就退学,这是国家规定的原则。要我退学,学校没有错。方校长是同情我一个乡下青年,考起来确实不易。这些我都知道。
在人家为我庆幸的时候,我依然陷入巨大的痛苦中。我的胸闷失眠其实没有丝毫改善。我从一开始就绝望了。
现在除了外语,其他所有的课几乎都砍掉了,只有两节体育,两节政治。德丶智丶体三方面的表现就看这三科成绩了。这样一来,我的“智”将要衰败到什么程度啊!
教外语的现在是两个人,又来了一个田老师,去年大学刚毕业的,在英语短训班搞了半年,有点面熟;现在短训班走了,他来当我们的班主任。他不高不矮,方方正正,面色红润,声音宏亮,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第一节课里他那个要领导我们大干快上的劲头把我吓坏了,他每一句铿锵明晰的领读或讲解都无异于一次打击,使我停止了呼吸,我越来越感到跟不上趟。
“开学了,同学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暑假,又回到了学校。大家的气色都非常好,想必暑假中身体都得到了锻炼。同学们互相祝贺着,并决心在新的学年里,把新的学习任务胜利完成。”
这就是第一课的第一段~当然读的是英文。田老师的热情很高,大家读起来很响亮。读到“气色很好”时,我觉得田老和一些人望了我一眼;我知道我的“气色”还是不错的,甚至唇红齿白,但“吸气”就我个人知道,它大大的不正常。
石老师也来了,他不觉得他曾经说过的没兑现的话而难为情。他再不望我一眼,也绝不再向我提问。显然他自以为他已不是班主任,我的好坏,我的存在与否已经和他干脆地割断了关系。
田老师明显地表现出对我的热心,我猜想,他希望在我这顽石上搞出点名堂来;如果我在他手上发生了巨变,他的教学能力就不言而喻了。他动不动就真诚地向我提问,真是煞费苦心!在他向我浇灌心灵的甘露的时候,我已经气息奄奄了,并没夸张。他当然没有发觉,因为我的好看的脸实在是一张让人不得不发生错觉的帷幕。
我生怕对不起田老师,我硬着头皮在第一个星期里做到了不缺一节课。到头来,我像把整年的精力都提前支配到这一个周似的。第二个周的前一夜我首先考虑,不,通夜考虑的是:明天我还能不能丶应不应去上课。
星期一早上朝读我没去。但吃过早饭,我又把上午去不去的问题当作玩倦的皮球在心里踢来踢去。上课钟突然吓了我一跳,我立即像是望见了田老师那热切的眼睛,,,
我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押着向教室走去。在经过田老师宿舍不远处,他站在他的房门口把我喊过去。他还是非常热情。
他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晚上学校领导坐在一起,特地为你研究了一番,最后决定:让你和五班同学一起毕业。我想你一定会高兴吧?,,,身体现在好些不?还没全好?困难要克服,成绩一定要搞上去。我们是靠外语吃饭的。病当然要治,有空就上医院找医生,也不要老想病,那样不好。”
我知道,“一起毕业”,这定心丸并不可靠,那前提是把成绩搞上去,怎么搞法?我心里的“前提”却是不再胸闷丶不再失眠,哪有这么容易?
田老师人是非常好的,这是显然的,但他还没有真正了解我~我这病,无人了解。我多么想,即使外语上不去,我应该还有饭吃;我尽力而为,实在不行,还请为我放宽“政策”,,,
石老师不允许我对他有任何分辩,田老师决不会这样的。这是个机会,我要让笔帮我说话,我舌头已经非常木讷了,一句话都不想说;我只想写一写。
我翻来复去从星期一想到星期二,头都想痛了。有时我退却了,感到荒唐;一退却下来,立即感到茫然。外语跟我无缘这已彻底定下了的事儿,我还等什么?等待的还不是一场场燥热难耐,最后田老师变成第二个石老师?
星期二晚自习,在明亮的灯光下,个个都在埋头做作业,沙沙的笔响声。“无缘,无缘”的哀叹在我耳边响起。我把面前扭来扭去的外语书往桌角一放,从屉斗里拿出一个干净的新本子,掏出了钢笔。某美女朝我望了一眼,我立即拔掉笔套,挥洒起来。还是方块字跟我有感情。
原来,写作这个东西真怪,你先前老想不清的问题,一经提笔,笔尖像法官一样,把一切混乱都给理清了,一切似乎有了结论。
原稿早不在了,但其主要内容很多年我还记得。它大致上是这样写的~
“田老师:
首先让我感谢您,并请您转达我对学校领导的感谢!
这些天来我感觉自己一直生活在您的关怀中,的确有点担当不起。我因此而快乐么?这是当然;但为了不致过早地使您失望,过早地失去我这些天来被关怀和爱护的快乐,我觉得我很有必要把许多积压在心头的话语从头说来。这样至少能得到更多一些理解,这是我目前最大的愿望。
我至今还在痛苦中,我此生几乎没有什么快乐的记忆,因为我差不多在童年就失去了健康。我老是胸闷,老是呼吸困难,缺氧的感觉从来也不曾离开过我一步。随之而来的是耳鸣,燥热多汗,更烦的是极其严重的失眠。很久以来我已经是夜夜失眠。我自感我快要成为可悲的废物了!
我这是什么病?通过检查,内脏主要器官的确是没有病。更不是思想病,思想病不可能有胸闷的症状。这里我自己判断一下。我1974年春天连续一个月患上严重的咳嗽病,每天吐浓痰,严重的胸闷几乎要致我于死命。在这之前一个同学恶作剧地打击了我的喉咙,应该是这个引发了喉炎,,,此外,5岁时我的胸部被同伴打伤了。我再说不出其他的缘由。
人们总把喘不过气来形容十分的痛苦,我却实实在在地每天都在生理上经受着这样的折磨。实话说,如果我不胸闷,我高考会比这考得好得多。
有病就治,小医院不行就大医院。这话只适合别人,不适合我,我家可以说拿不出一分钱,真正的赤贫。这点病居然把我坑成这样,坑了许多年,一般人不可想象。我深深体会到,贫穷真的是一种罪恶!
,,,一年来我表现这样糟,加上今上年4月份我还惹出了火灾,学校没开除我,知道学校最终还是爱护我的。
,,,20岁犹如清晨,犹如八九点钟的太阳;我这个早是有点阴暗的,难道紧接着上午丶下午全都是这样阴暗?早晨阴天,上午暴风,下午暴雨,这样的一天为什么就能有?那就让我们相信一回命运吧。
,,,,,,,”
原文比这好得多,有两千多字。这篇文章证明我脑子没坏。实话说,我真正的目的,不是做什么解释,而是要用这篇书信展示我的语文功底,让老师和领导认可这一点;最终,不要给人死揪住一个外语,外语不行可以去教语文嘛!仅仅这话我没说穿,说得太穿人家就会说我故意逃避外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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