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摧毁一个普通人有多简单

摧毁一个普通人有多简单

作者: 没有风来吹 | 来源:发表于2017-09-27 13:06 被阅读0次

       

    摧毁一个普通人有多简单

        2015年6月,嫁出去的五妹被退回来了。

        五妹是我叔叔的女儿,今年20岁了。

        小时候,叔叔是林业所副所长,婶婶是护士,那个年代,公务员是不允许二胎的。在农村偷生的五妹,便一直养在爷爷奶奶膝下。在那个令人惊恐的捉超生的年代,他们计划冒险生个男孩。

        从此五妹不再有爸爸妈妈,她跟我们一样要叫叔叔婶婶。爷爷不喜欢女孩,照顾五妹的责任几乎都落到奶奶身上了,每当奶奶要出去干活的时候,我就带着五妹到处漫山遍野的跑,那个年代农村小孩全部散养,饿了有口吃的就不错了。五妹一直喝牛奶长大,我喜欢抱着她,她身上的奶味闻着甜甜的,充满童真。

          婶婶是城里人,穿衣打扮时尚精致,叔叔是农村里的大学生高大帅气,两个人外貌和职业都是很般配的。每个月都有一两个周末他们都会开着摩托车带些水果糖果奶粉回到农村里看望五妹,五妹渐渐长大后,就知道这两个光鲜亮丽的人其实是她的父母。她遗传了父母的优点,长得漂亮聪明可爱,一双手尤显白净秀气。

          她长大了一点,天真好玩。玩过家家,把泥块当成猪肉,笑眯眯地跟她的流鼻涕小堂哥说,三哥,今天我们吃猪肉噢,拿着大竹块在瓦片上把泥块翻来翻去,还配着点野菜。

          有时候找来根棍子,两头系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塑料瓶,挑来挑去,甩来甩去,对阿婆说,阿婆,我会挑菜啦,笑得咯咯响,声音清脆阳光。

          有时候我带着她翻山遍岭地跑,教她认各种草药,鸡骨草,金钱草,雷公根,白花草……这些都可以拿去卖了挣零花钱买零食吃,她小小的人儿,有着异常强大的倔强,不肯落于人后。

          我上初中的时候,她开始上小学,每每期末考试拿试卷回来她都是双百,我那时候都会揉着她的小肉脸惊叹五妹长大后肯定了不得,她害羞地说,三姐,我聪明吧。

          可惜她的成长永远停留了在15岁。

          五妹五岁的时候,叔叔婶婶想要的男孩出生了,他是五弟。五弟跟五妹不一样,五妹或许一直知道这一点,她渐渐懂事了,明白自己跟其他人为什么不一样。只是我当时年纪小,以为一切都理所当然,也从不深究为何她会变得敏感而脆弱。叔叔婶婶不再像以前一样频繁回到农村了,可是每到周末的时候,村外响起摩托车嘟嘟的声音,五妹跑的最快,在路口等待。没等到的时候,她随后就跟村里其他小伙伴玩闹起来,失望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累积起来,只是她还不知道。叔叔婶婶偶尔开着小车回来看她,带着五弟。五弟也遗传了父母优良的基因,眼睛很大,睫毛浓密,皮肤白净。兄弟姐妹一起玩的时候,五弟都是在房间里看电视,他跟村里的小孩玩不到一块儿去,又因为身体不好,叔叔婶婶对他诸多限制。

        到五妹三年级的时候,叔叔婶婶偶尔放暑假寒假就带着五妹回城里居住,住在那个家属院里,五妹不能踏出家门半步,不能让叔叔同单位的人看到,白天呆在屋里,晚上偶尔能出去走走,但是都要带着帽子,不要让别人看到……她是个见不得光的存在。她还要照顾弟弟,弟弟有的东西她没有,弟弟犯的错都是她的错。即使这样,每回叔叔婶婶来接她,她都开心得不了。

        五妹四年级的时候叔叔让她转学到了城里,又担心农村的教育跟不上城里,让五妹留级。五妹的聪明,叔叔婶婶也许并不发觉,她从小对什么都学得很快。可是才读了半学期,叔叔又匆忙把五妹转学回农村。这一年,叔叔或许要升官,他成为最有可能成为所长的人选。爷爷奶奶都有点紧张,怕竞争对手发现他偷偷养了一个女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告了密,叔叔偷生了一个女孩的事情被对手知道了。计生局的人查到了叔叔这里,五妹的户口是落在大伯父那里的,即使这样,一切并不能朝好的方向发展,五妹在刚刚熟悉了新学校新同学的时候又被迫紧急转移到了另外一个城市的学校去藏起来。完全陌生的一个环境里,叔叔把五妹寄养在一个远房亲戚里,没来得及交待什么,就连夜开车回去了。

          在新学校里五妹并不开心,成绩很好,同学相处不好,独来独往。也许孤独快要把她湮灭了,也许她终于深刻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远房的亲戚不能给到她关照,父母不能给到她疼爱,哥哥姐姐不能给到她倾诉,她的心一点点的沉沦,只剩下沉默,被动的玩捉迷藏的游戏。告密的人最终还是发现了五妹的所在,五妹的所在就连当时的我也是不得而知的,潜藏在身边的险恶时时都能将人摧毁。我不懂当时叔叔通过什么手段保全了他副所长的位置,但是五妹最终还是被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告密的人最终也查出来了,是村里的人,因为眼红叔叔的光鲜亮丽。

            连番地退学让五妹的心理溃败得一塌涂地。她的学习起先还勉强跟得上,但是新同学的歧视和欺负让五妹抬不起头来,她也是一个要强的人,她的倔强伤了她。叔叔婶婶按照自己的意志力去支配五妹,从不多加考虑她的需求,婶婶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精致时尚,女儿的衣柜里总只有校服,连一件好看的衣服都没有。新学校里的孩子都是家境殷实,看到一个乡巴佬插到他们的队伍间未免多加注意,鄙视和白眼总会多加关照五妹,小孩虽然纯真,但往往不加掩饰的行为最伤人。五妹上课没办法集中注意力,甚至上着课的时候直直走了出去,夜晚无法入睡,半夜三更起来站在寝室抬头看天花板,要么几天不吃饭,要么一顿可以吃几天的饭。她的异常引起老师的注意并叫来家长,五妹的情况已经不能适应学校的生活,她退学了。

            我对此一无所知,我以为我的堂妹在父母身边定会平安喜乐,有个好前程。

            2009年寒假,这一整年我就回来了这一次,却带给我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妈妈很惋惜地跟我说,你五妹好像疯了,我清晰得记得那天的自己在接收这个信息的时候整个人血液似乎都在倒流,不可置信。可我知道妈妈不会空穴来风。好像昨天还在跟我打闹,她哭着要打我,昨日的记忆犹在,此刻仿佛已是人生尽头。我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怎么就失去了她的人生呢?

          第二日,我见到她,她剪了板寸头,身体像充气的气球,跟15岁的小姑娘不太一样。我叫她,她嘴唇动了动,并没有理会我。吃晚饭的时候五妹还是一声不吭,吃了6碗饭,那种拼命塞似灌鹅的吃法如果不是家人阻止她会吃完一整锅,我心都凉了。叔叔要我晚上跟五妹睡,期盼我可以把她唤回来。我叫着她,五妹对我并不排斥,也笑着地叫着三姐,看起来很正常,但是我没办法去理解她的话,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一些并不存在东西,有时候言语颠倒,自己先哈哈笑了起来。起先她睡着得比我快,到夜里三点多的时候,我突然惊醒,往身边一摸,凉凉的。

            窗外冰冷的月光斜着进来,五妹站在房间的空地仰着头定定的,不知道在看什么,我走过去轻轻问她,五妹在看什么。五妹奇怪地笑着叫,三姐。我拉她回去睡觉,她不肯去也不出声,力气奇大,纹丝不动,并保持着这个姿势站到天快亮了才重新躺回床上,我对此毫无办法。早晨她不刷牙不洗脸,她不在乎一切外在的任何东西,她半疯癫的样子让我彻底地明白,原来的五妹不见了。这个五妹会到处乱跑,找不到回家的路。

          五妹失踪了,偷偷拿了几十块钱搭车去了另一个城市,四天四夜,谁也找不到。四天四夜里一个神智失常的女孩子到底经历过了什么,她饿了怎么办,困了怎么办?遇到坏人了怎么办?叔叔婶婶都快要放弃了,警察在桥底找到她,她瘦了,一身狼狈。

          她从一个鲜活可爱的小女孩变成了失去自己的人,连个普通人都不是。她没有未来,没有人生,只有日复一日的噩梦和回不去的过去。我对她寄予的厚望,变成对苍天的期待,盼着这一切都会过去,她会回来。

          叔叔婶婶也期待着这只是她短暂的精神错乱,他们把她送到各大精神病医院,这家治不好就换下一家,慢慢的越来越绝望了。也有人说可以去问仙,五妹或许冲撞了什么神仙鬼怪。叔叔婶婶就拜访了各大高仙,换名字,换称呼,换房子,五妹有时候会好一点儿,甚至还能带去逛街,还能给我写信,字体潦草,语无伦次,可是我看懂了,她叫我带她走,去广东。我给她回信,告诉她我不能带她走,因为我负担不起把她带走的后果,她就不再给我写信了。而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有时候也很后悔,或许我带她走,还能给她一点生机呢?我嘲笑传说中的故事,小说里的暗影,故事里的寂灭,擦肩而过的遗憾其实都是在人生里一一真实而深刻,深刻而痛哭,痛哭而沉默。

            两年后,她彻底疯了。叔叔婶婶耗尽耐心,对她动辄打骂,常常身上都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被打的五妹从不知反抗,忘记了疼痛,表情麻木或者痴痴地笑。五弟已经长大了,他懂事得特别早,他常常在Q Q 跟我说,三姐,五姐又被打了。

        三姐,爸爸把五姐的眼睛打肿了。

        三姐,五姐的头流血了。

        三姐,五姐今天不能吃饭。

        ……

          五弟给我发消息后他或许永不能明白我的心境,我几天几夜睡不着,我心痛得无法呼吸。我帮不了她,假使我能够带她走,我会,假使我能够照料她的余生,我会,可是我不能。她的余生只剩你了,五弟,你此刻的无能为力,于我,亦是如此。我给叔叔婶婶打过电话,我说能不能对她好点儿,你们以前对她不公平她都记得呢。

          你能照料她的余生吗?这辈子直到死我都要养着她!这样的回复让我无语凝噎。

          这两年,大家都是狂躁不安的。

        五妹对我已经很陌生,她不会再叫我三姐了,消瘦刻骨,秀气的五官已经被扭曲了,长期的不刷牙牙齿黑黑的,有些都掉了,因为是癞痢头,头发全部没了。

            叔叔大概也习惯了五妹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也不常打她了,五弟也不再发类似的信息给我,我在外地工作着,刻意地去遗忘她,这样过得还挺好的。

            2015年三月,远房亲戚给18岁的五妹找了一个婆家,叔叔婶婶也说这是个不错的归宿或者想摆脱这个累赘,便同意了。男方是知道五妹的情况的,但是他们依旧义无反顾的娶了五妹,给了几千块的礼金。我没有回去参加婚礼,其实说是婚礼,不过是自己家里摆了几桌酒席。妈妈拍了照片给我,五妹穿着一身别扭的红色礼服,头上别着一朵红花,嘻嘻哈哈地笑,她或许都不能明白这样子是什么意思,就这样去了隔壁城市的婆家了。我看着这张照片,刻意掩盖起来的心酸和无奈刺痛着我,抱着手机蹲在地上哭了一个下午。

            六月,妈妈跟我说五妹被退回来了。因为婆家嫌弃她乱跑,一跑出去就会几天找不到人,害怕万一一直找不到他们要承担的责任就大了。匆忙送五妹到家门口连饭也不吃就走了,这场婚姻不欢而散。

            叔叔婶婶也认命了,与其让五妹再去受苦不如就放在眼前吧,看得见的受苦还能够去承受,看不见的受苦反倒让人心惊胆颤。

          有一次,我梦到五妹没有疯,跟她三姐四姐一样上了大学,学了自己喜欢的专业,有个人爱她,像很多很多20岁的女孩子一样,青春朝气,也遭遇过一些挫折,而我们仨的感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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