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线
文/漠雨红衣
竹晴还常常想起,在青空与山峦之上,花儿们摇来弋去。
红瓣,黑蕊,这些花艳极了。大人们摘下花叶与茎,切丝,浸汤,慢慢地熬上一晚。等到天光,人来人往,就往米线上浇,米线店里蒸汽漫散,香气四溢,心便在作痒。
她很多年都没吃到家乡的米线。
多年来闯南走北,在“北上广”灰色地活着,更多时候是不吃早饭的。有一阵,她想过回家,却又舍不得花花都市;又有一阵,她被情欲拖困,想在外地开枝散叶。
现在她失败了,回家了。
姑娘提着包,站在路口。故乡变化不大,自行车还轧着石子路叮当作响,一如路边年年漫朔的鹅黄小花。
门开了,奶奶惊喜地迎了她。拾了包,端了果盘,她帮着做菜。到晚饭时,家人都回来了,一番叙谈,妈妈忽然问:“晴儿,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想了很久,说不出话。
入夜也在想,想前程,也想前尘。不知怎的,她忽然回到了幼时的自己,忽然咽起唾沫。
于是早上一醒,她立时出了门。镇里粉馆很多,厨台横在店门口,掀锅便直冒热气。她馋得紧,从小到大,偏生却想不确切米线们的滋味。待安坐,喜气洋洋地吆上一碗。
馆主人是个年青人。炊烟缭绕,使他显得很高,又瘦,也许过忙,他嘴唇干白。
米线端来了。葱花点缀着焖烂的牛肉和黄豆,堆叠在米线上,汤面漂浮着红油。米线很粗,却和面不同,极实又极软,一溜声响地吸啖一口,满腔灌汁。
她怕咬着舌头。
连汤也喝光了,但她忽然皱起眉来,似乎总缺点什么。竹晴打量掌勺的年青人。抓粉、烫煮、浇汤,蒸汽钻进他茂密的发,像冬日北欧的雾与森。
还不熟呢,不太好问。
一连几天,竹晴天天都来。父母不谈她工作的事,她一面愧疚,又一面心安理得。米线是简单的快乐,并这个小镇一起,她再不想出外拼搏了。
她忽听到指指点点的笑,来自几个女孩。她诧异着,随即明白,自己这几日总盯着那年青人在看。她脸上飞红了,她本身只是想先混个脸熟,因而忽略了对方是个年轻男子。
“是了!”她忽然想:“莫非是他太年轻了吗?记忆里的味道,是来自一个老伯的。”
她走到厨边,一面在心里强调这没什么好心虚的。年青人抬眼望她,眼神很淡。她寒暄几句,问:“当年……大概十五六年前,这家铺子卖米线的老伯,是你的父亲吗?”
这话吞吞吐吐,又冒昧至极。
年青人点点头,竹晴的嘴卡了壳。一不做,二不休,她索性尽吐对家乡的依赖,大谈对这米线的恋思。
年青人倒也笑了:“我也爱吃父亲的米线,可我做不来那味道。”
竹晴笑道:“你去请教请教阿伯嘛,我过几天就要走了。”她慌乱中竟撒了谎。
年青人的眼神虚淡下去。有人吆喝,他又埋头忙着生意。竹晴只有转身离开。
“喂。”忽的,年青人喊她。竹晴一愣,转头问询,年青人问:“你家在哪?”
“啊!”竹晴愕然,年青人倒没在意般说:“我试试吧。因为明天保不准什么时间能好,到时候我送到你家里来。”
竹晴同意了,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开始等待。可临近中午,也没消息。
她前往米线馆,却只见店门也关了。又等了半个小时,才远远地见那年青人的身影。
他背着背篓,踏着沾满泥土的筒靴。他也看到了竹晴,仿佛在笑。也许没有。
竹篓里零碎地装了些花木,深不盈底。竹晴想:嗯,他为这去了一个早晨。
餐馆营业了,只有一个客人。竹晴的脸又烧红起来。
她忽然想起:这不就是小时候的那种花吗?可惜我不认识。只见那年青人一面准备,一面切料。等待花叶切完,忽然大半都直接归入垃圾桶。那些量,是只为她准备的。
米线一盛上桌,香气便遥远地扑来,生动准确地勾起了回忆。年青人坐在对面看她吃。
“谢谢。”竹晴颇不好意思。
“嗯。”年青人应了一声。
这是场奇妙的体验,一次穿越,哪怕她后来再想不起这米线的滋味。它没有搭起神经递质的桥梁,没有留下回忆的核苷酸或蛋白质,它只是留下那样一个词语,这个词叫原该如此。
她差点要流泪,这滋味和她的舌头天生一对。童年的回忆扑面而来,她依恋这里,依恋山山水水,依恋人群,依恋米线,尽管老伯的味儿放得更重一点。她大胆说了,年青人却不以为忤。
“的确更重一点,”他说,“放重了对身体不好。”
可之后几天,竹晴来到粉馆,却又没有那种味道了。她明白,缘由都在那花上。
年青人叫作商越人,奇怪的名字。他说自己有个弟弟,说父母在别处,铺里只有他自己。两人慢慢熟识了。
有一日,竹晴又提起那种味道的事。商越人却反问她怎么还没有走。这话很是直接,竹晴脱口而出:“就这几天了,临时又有点事拖着。”
于是第二日的早晨,米粉馆又无人开门。这好像是种默契所在,竹晴等到中午,商越人果然来了。他一边切料,手微微颤抖,又坚决地把剩余的料投入垃圾桶。
又一次美妙,一种串起了所有记忆的味道,她快活极了。可吃完之后,却又回想不得。当时的美妙真成了一个词,脱离一切感官。
她开始充满期望,哪怕爸妈又开始催谈前程的事,她也不在乎。日子很简单,在鸟鸣中悠扬地开始,在蒸汽中弥散。她每天想米线,想他。岁月比天上的白云还快活。
虽然不说,但她觉得,两人正渐渐走向恋爱。
商越人是,她也是。两个人常常一处吃饭,有时候竹晴便帮起了商越人的忙,他自然要回请电影、晚餐,竹晴又说这些理所当然,再回请他游玩,聚餐。越人不爱笑,每日都只忙着餐馆的事,没有什么爱好,倒更多是竹晴硬拉他去玩。
一个夜晚,她笑道:“教我做米线吧。”他点点头,便牵起她的手,一点一点传授。这并不难,但要做好也不易。渐渐竹晴能在餐馆里帮他更多的忙,渐渐又成了忙时他的指望。
又过去了几周的时间,竹晴看得出来,越人几次欲言又止。有天夜里轧马路,她便说:“我决定留下来了,到外地哪里去找你这样好的人。”
她的脑海空白起来,又是害羞,又是期待。
商越人忽的说:“不,我……”
竹晴诧异起来。那是在一个公园的树下,落下的灯光已经极是昏沉。他在往后退!竹晴又急又气,憋了一肚子的话,眉目里怒不可支。
商越人立时想安慰她,但磨蹭几秒,他最终还是说道:“我配不上你。”
竹晴转身就走,她的脑袋如锅炉般沸腾,奔出公园,沿着街道乱跑,一边跑一边哭。她听到身后有挽留声,但毫不犹豫,渐渐远去了。
爱情来得又快又炽,怎么阻挡?她心乱如麻,一直猜想他为何拒绝自己:是没感觉,是有目标,还是什么?对了,他说自己“配不上”,一定是他有什么难处!她最终这样对自己说,反复对自己说。这时她已经走出了好远。她决意回头,稍微给他个机会。
她来到公园,已经没人了。她去他楼下,也没见着灯火。她心里骂自己,何必如此受苦,慢慢却信步走到了米线馆。
忽然,她看到馆门半掩,卷帘门拉到椅子脚那么高——有人?
她大感诧异,忽然真听到了里面隐隐绰绰的动静。她心想顾不得这许多了,直接哗啦啦地掀开卷帘门,见到商越人。
他背靠着墙,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垃圾桶。他在吃抛进垃圾桶的那些花料。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问。
越人又像在笑,又像在哭。他的眼里有种酗酒者的猩红,又像是草原上卑劣食腐的鬃狗。他逃开了,竹晴急起来,没拉住他,只远远地朝他的背影喊:“这是怎么回事!”
她从酿臭味中找出了那些花叶,忍着恶心,满大街地找人问。她找了餐馆,找了药店,直到最后找到医院。一个当值的年轻医生看了半响,说道:这是罂粟!
有关花儿、童年与故乡的梦破碎了。
那些故里的米线让她魂牵梦萦的缘由,不过是微微的毒瘾。罂粟经过提炼,就制成了鸦片,这并不具有现代毒品那样极强的,让人立马依赖的性质。也许就是这样,商越人那次才同意给她做这样一道菜。但是用它入菜,始终是有害的,也是非法的。她的小镇,镇上的人们,一代代,也许都是在这样的毒瘾里长大的。
可他怎么这样。她又想起了那垃圾桶恶心的气味。
难道他有瘾了?她记得阿伯下料的手重,也许他们还不自知。他在这样的家里长大。该死,他的弟弟,自己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她心里惴惴不安。
一夜间,流言传遍了,已经上升到毒品和杀人的程度。她不愿管,和家里人吵了一架,想着去照顾商越人的铺子。可没人来,谁也不来,商越人也没有回来。她扑在被子里哭,可想到妈妈在屋外也在抹泪,她又哭不出来了,只是心口难受。
她去商越人的家,以前她只曾等在楼下。他家里确实有个少年,面色惨白,是他的弟弟,早退学了。
“哥哥才戒毒回来呢,说要开粉馆挣钱养老子,都是你害的!”他愤怒着,又油腔滑调。竹晴直感到恶心。
可是提到父母,他只是漠不关心地说:“被抓了。老子管不住妈妈的粉。”他忽然泄了气,说:“她一发起瘾来,跪在地上,一直求我。”
竹晴呆在家里,意志消沉。越人有天会被找到,也许不能,但她再也没有他的消息。静养了一个月,事情仿佛都过去了,爸妈试探着劝慰竹晴,她却痴呆一般无动于衷,哭也不哭。
家里也不是港湾,家里也会遭受灾难。
这天,妈妈买了米线,邀请她来做。抓粉、烫煮、浇汤,牛肉和黄豆焖烂,堆在米线上,红油还是漂浮在汤面,泛起油光。
她吃了一口,半天才吞下去——这米线实在寡滋寡味,平常得紧。
她终于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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