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的人想抬起手,他想摸一摸这个年轻时曾被他忘记多少次的打倒在地上向他求饶的人。在岁月的洗礼下,眼前的女子脸上早已沟壑纵横,双眼因为悲伤过度泪水一波又一波的蓄满了早已因为日复一日照顾他而深陷的眼窝。他费力的转了几下眼睛,努力向屋子里的来人看了一圈,最伤心的竟然就是眼前的人。
恍然间他想起曾经让他最看不起的就是此时眼前的女人。
女人是他的妻子,身高比正常女性偏低,又瘦又小,站在他这个身高不算低的丈夫身边竟然矮了一大截。这让他对她的轻视又多了几份。
小时候父亲早逝,母亲拖着他们几个孩子生活,自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他是家里的老大,懂事后便帮母亲撑起了整个家庭。说起来也是幸运,家徒四壁的条件他竟然没有打了光棍。
他和妻子是经人介绍认识,看到妻子的第一眼,他就在内心高高在上的审视了一遍这个比常人又矮又瘦的女子,当时想,如果不是因为家庭条件限制,他断然是不会同意和这样的女子生活在一起的。随着这个想法的出现,他竟然情不自禁的轻哼了一声,原本看不到的气体竟因为冬天的寒冷在出鼻腔的那一刻变成了白色向下喷了出去,就像他此时轻视她的眼神,赤裸裸的,毫不遮掩。
很快,他们结婚了,婚后的生活过的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想的一样,妻子不像是妻子,倒像是给家里雇佣的万能保姆,既能让他随时随地随着心情的不快打骂出气,又能下地干活,既能生孩子,又能做家务。生活在前二十多年送给他的一切不顺好像在这个“小媳妇”进他家门的那一刻就彻底消失了,因为他有了一个生活中近乎万能的发泄桶。
他喜欢酗酒,对妻子的打骂在他酗酒后更甚,妻子只会在他动手时,嚎哭着,大骂着,但这样的嚎哭大骂除了刺激的让他更无所顾忌的发泄之外,完全不会有任何犹豫,当然更不会影响妻子正常做家务,下地干活。
不打女人的男人一点男人样都没有。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观念,即使全村也没有几个男人打骂女人,他依然这样固执的认为。
即便这样,妻子也从来没想过逃离,不仅如此还给他生了两儿一女。孩子还小,日子依旧艰苦,他依旧酗酒,依旧时不时打骂妻子,不知不觉竟然三十年就这样过去了。一步步他们从家徒四壁到红砖大瓦的房子,从买不起牲畜到现在的牛羊满圈,不知道是孩子们大了,还是生活好了,亦或是他上了年纪打不动了。总之这些年他再也没有动手打过妻子,而他们的日子也过的一片欣欣向荣,生活终是没有负了他,未来充满了希望。
大儿子和二女儿相继找到了工作,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小儿子毕业也找到了工作,生活的美好好像愈加频繁的向他招手,他奋力的向前奔跑着,试图更快一些,可是再正常不过的身体不适却查出了不治之症。
起初他觉得只是正常的病症,住院看一段时间就会好了,没想到一住就是一年,这病不仅没好,他的身体却一天天消瘦,垮了下来。
这一年的时间,妻子守在家里每天农忙,还要照顾家里的牛羊,儿女亲戚轮流照顾他住院。后来儿女越来越难抽出时间来医院照顾他,来医院的次数愈来愈少,因为儿女也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再后来他终于从自己愈来愈消瘦的身体和愈来愈差的精神发现了自己得的根本不是能治好的病。
生命尽头越来越近,他却恍然不知,这让他恼怒不已。在得知自己的真实病情后他坚决要从省城回家。就这样,他回到了那个离开了近乎一年的家,妻子好像更瘦了,也更小了,但家里的牛羊却依旧的强壮。他每天拖着病体看着自己辛苦盖起的房子,看着满圈活蹦乱跳的牛羊,强撑着身子骑着车去看自己耕种了几十年的地。地里的每一寸土依旧如他曾经刚耕种时一样,散发着强劲的生命力,而他却早已从年轻气盛富有朝气的人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当他从地里回来时,妻子满脸焦急的看着他,问他身体如何?有没有不舒服,怨怪着他不听自己的劝要出门,但却急忙将车上的他扶下来,扶回了房间。
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时常他看到妻子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哭,有时候过来照顾他时眼睛也红红的,他看着难过的妻子想要安慰一下,人生第一次开始心疼妻子,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只能苦涩的笑一笑。说年龄其实他也不大,才刚步入花甲之年,“兵荒马乱”穷困潦倒的过了几十年,原本觉得好日子终于要来了,谁知道自己却没有福气接受。
还好,前不久老三儿子工作已定,刚刚去任职,虽然远在千里之外,虽然还未谈婚论嫁,但总算是能够自己养活自己。
大儿子和二女儿虽然在居家只有三四个小时之外的地方,但自从他从医院回来就再也没来看过他,即使妻子叫他们,他们也因为工作忙,家里忙,没有回来。妻子哭着大骂没良心的儿女,白养了一场,他虽然内心酸楚却也只能安慰妻子,谁都有谁的生活。后来,他终是不能下地走路,就连躺着都全身疼,妻子更加因为日夜守着他没有睡过一次安稳的觉。有些事情即使逃避也改变不了结果,他觉得不能再这样逃避下去了,有一天晚上,妻子帮他翻身后,他看着妻子张了张口,妻子关切的看过来以为他需要什么。
“我走了,家里的地就别种了,牛都卖了,羊留几只能够你一年的生活费就行了,儿女家……就别去了,别打扰他们生活,别给他们累赘。”努力说完这句话他竟也觉得酸楚,六十年人生,曾经的意气奋发犹如眼前,没想到这么快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更想不到曾经想生儿育女养儿防老的他,在生命垂危的时候竟没有一个儿女在身边。妻子早已泪流满面,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托着他的头,即使这一刻因为长期的疼痛,他早已知觉麻木,但妻子长年累月操持家务而粗糙的手却扎的他原本粗糙的手深疼。
人生实短,匆匆六十年,结婚三十年,如果说这辈子他有对不起的人,那便是眼前这个曾经让他轻视之极、暴力对待的妻子。他想把这些日子藏在心里对她几十年的愧疚说出来,他想认认真真的向她道个谦,可喉头仿佛有万根钢扎堵着他扎着他,一张口竟有腥咸溢出,妻子原本深陷的双眼睁大,眼里的泪珠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砸在他的脸上像下雨一样,嘴一张一合的喊着他,只是他听不清楚妻子喊的是什么,从嘴型可以辨出她仿佛在叫他的名字,如果真是这样,那这是结婚三十年来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想抬起手摸一摸她的脸,认认真真的摸一摸自己妻子的脸,摸一摸眼前这个曾经多少次他用蛮力一巴掌扇下去的脸,只是手抬到一半便软软的滑了下来。这个曾经驾驭了六十年的身体从这一刻开始竟不受他的任何控制。
他听清楚了妻子的声嘶力竭,他看清楚了妻子在用全身力气猛烈的摇晃着他的身体,他用手轻轻的覆上妻子干瘪又沟壑纵横的脸完成了身前他想做又没做成的事,她轻轻的拢着妻子的身体,环抱着这个身体异常瘦小的人,只是妻子剧烈摇晃他肉体时竟穿透了他的怀抱。
他只是想抱一抱眼前的人,竟然也变成了奢望。他看着躺在床上嘴角浸血的身体,看着歇斯底里大哭着的妻子,只是当他又一次轻轻覆上她的脸上,她剧烈摇晃的头却穿过了他的手,原来他再也没有机会认真对眼前瘦小的女人了,再也没有机会对她说声对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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