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问题的湖（续）

忽然，我才发现他没有戴口罩，这么近的距离，我有些担心。本想打算挪动远一点，他却仿佛看透我的心思似的，呵呵一笑，说道：“其实，那玩意儿也并不可怕。三天两头地封来封去，我早就习惯了，也早把这病毒看透了。它们就是欺软怕硬”，然后又拍拍自己瘦精的胸膛朗声道：“我今年都八十多岁了，大江大河都渡过来了，现在还是精神好得很，怕什么？人应该怕的是自己的心，胆小怕死的心。”

我心里猛然一动，身子下意识钉在原地，尴尬笑道：“大爷的精神头令人钦佩，非我等晚辈能比。”

他有些不屑看着我，旋即露齿一笑，那牙因长期抽烟也熏得发黄，不过仍然挺整齐，“这湖虽然是有问题，不过我却很不以为然。所以，让别人来看管这湖，都是摇头拒绝，唯有我敢于日夜在湖边巡查。”

我悚然问道：“到底是有什么问题呢，这样令人谈虎色变。”

大爷沉思了片刻，我不失时机又递过一支香烟，他接过，续燃上，便缓缓道：“说来话长，那年河堤上泄洪闸刚修好，夏天排洪时，那鱼儿在泄洪口逆水而上，引得周围一大帮村民来捉鱼，当时就淹死了两个小孩。尸体随着滚滚的洪峰在湖底里周旋，打捞了好几天才在一片回水窝处找到，都泡得如鼓起的麻袋一样，惨白惨白的。”

“是够惨的了。”我叹息着。

“更惨的还在后头呢。自那以后，也不知怎么回事，每年这湖里都撂进去几条人命。尤其是今年，春天里有，夏天里也有。而且是成年人。”

“他们是怎么淹死的呢？按说成年人大都会凫水······”我好奇地问道。

“怪就怪在这儿。”大爷长叹了口气。又颇惋惜地说，“最惨的是一对夫妻，他们是相抱僵立在湖里死掉的。掰都掰不开。”

“啊！”我惊呼一声。不可思议把眼光投向那波光粼粼的湖面，顿感阴气森森。

“他们据说是从乡下到城里打工，夫妻俩后来也挣了些钱，便贷款买了房子，又开了一家小饭馆，两人都能吃苦，人又活络，生意很不错。但是······”

大爷说到这里两眼望天，又移向湖面，那里有几只野鸭正掠过水面，划出一道道波纹。“但是啊，三天两头的静默，生意惨淡，最后实在难以为继，而房贷又还不上，银行把房子拍掉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夫妻俩也许感到生活再也没有什么盼头，便双双投湖走了绝路。”

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

“我实话告诉你吧，这些年投湖的大都是因为这个缘故，日子难过啊。”大爷摇着头，不断吁着气。

“所以，你就日夜加紧看守对吧？”我恍然大悟似的说。

“是啊。像这个时候，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想通想不通呢。我就奇了怪了，病毒虽然可怕，但没饭吃，不是更可怕么？像这种日子过下去，指不定这投湖的更多呢。”

我一时陷入的沉默。是呀，像我今天这样，不就是在家闷得要发疯，才铤而走险偷跑过来透透那窒息的空气么？

幸亏我的生活有保障，每月打卡工资，衣食无忧，但那些只能靠自己的一己之力谋生的人，当真是呼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啊。于是，一时想不开走向极端，也是一种解脱。可在到处都是说莺歌燕舞的时代，这样轻生不免有些令人感伤。

我与大爷告别时，他不断地嘱咐，说这地方戾气太重，也可以来玩儿，但千万不要轻易再下水了。据他讲，湖里的那些幽魂一时是散不了的，他们往往在日子变好的时候，还想脱身为人，故而只能抓住其他人为他垫背，很厉害的。

我笑笑，点一点头去了。以后再也没来。

放开之后的好长时间，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记起了这个湖，犹豫再三，便驱车又来了。因为，冬天也即将过去，也很想到这湖去逛一逛，因为，那里是野外，应该萌发着春的消息。

我还是在夏天的那个位置泊好车，步入湖边的小路。远远望去，不禁有些吃惊。

那湖水比夏天落下了三分之二，裸露出的湖岸是一片又一片黑的黄的枯草，水面上浮着一团又一团的黑黑的水藻，湖的东面和西面，聚集着一群群水鸭子，它们正在上面嬉戏玩耍。

湖滩上一片片黄白色的芦苇头上顶着蓬乱的芦花，在寒风中摇曳。沿湖望去，到处都是枯枝乱叶，一派萧瑟。

那水据我目测，大概也就快要见底了。是了，这应该是枯水季节，河里的水也是浅滩四露，不需要往这里排水了。

我慢慢向前走去，前方是蜿蜒的路，走着走着心情也像这路一样盘旋蜷缩。

望着湖，它完全失去了夏日的明媚和灿烂，可是，就在那明媚灿烂中，一个个生命就这样消失在它的怀抱里。但是在今天，我恐怕有人再去投湖也不会毙命，也就是说，在它貌似最美的时候，后面藏着凶恶的杀人的刀，而在它露出真正面容的时候，却反而无人去试这把刀了。

这的确是一个奇奇怪怪的湖，一个有问题的湖。如果要让我为它起个名字的话，我就把它叫做“刀湖”。

湖周边的公园栽着许多绿化树，有翠绿的雪松，有披展着厚厚叶片高高耸立的荷兰玉兰树，有经冬犹绿色的头上顶着一簇红的石楠。

一块不规则的坡地上，还有低矮的红色的南天竹。我在这片南天竹中徘徊良久。

它们显得与众不同，在周围都是一派凋敝中，独自红红闹闹地展开着纷披的叶片，让人心里感到生活的奔放和期待。尤其是它那纤细的枝条上，还挂着一串串晶圆的红亮的果实，更显得卓尔不群，赏心悦目。

蓦地我想起了一首诗，就是吟咏这南天竹的：雨过闲田地，重重落叶红。翻思向春日，肯信有秋风。几处随流水，河边乱暮空。只应松自立，而不与君同。

好一个“而不与君同”。这湖，是不是也“而不与君同”呢？

不过，湖是死的，不管怎样看待它，毕竟它只是一个湖而已。它也有自己生存的方式，说它有问题，只是人的臆想罢了。只是人有问题罢了。

就像这南天竹一样，本来冬天是严酷的，大地万物无不臣服在它的淫威之下，但它愣是借力打力，将酷寒化为展露自己倔强生命的动力，不仅依然枝叶昂然红火，还能收获那饱满小巧的果实，着实让人心灵震撼激荡。

一眼望去，杨柳的犹如铜条的枝子，在逐渐变暖的空气里，泛出鹅黄色，垂下排列，婀娜多姿。

随手掠过一枝，不由得很是惊喜：那伏在枝上的叶芽，正吐开半粒米大的嫩绿的叶苞，上面还粘着一层乳白色的茸毛。虽然天仍然是阴沉沉的，但就这点新鲜的绿，透露出春天的信息，那样让人温暖和悸动。

这垂柳布满湖的四周，应该说占据了公园的大部分空间。它们一律舞动着密密的柳枝，在召唤着春天的来临。

什么有问题的湖，什么不好起个名字，我想，至此，在我心中，它应该就叫做春柳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