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来,成片成片绿油油的麦苗,像绿色的海洋,翻滚、嬉戏;绵延不绝的油菜花,无以形容,只想处身其间,被花海包围,被花香淹没,然后拍出江山如画的照片。是的,江山如画,在画家的眼里,在摄影师的眼里,在“到此一游”的游客眼里。
四月天,江山如画。再过一个月,麦苗成熟,油菜结籽。金色的麦浪,丰收的农民,江山仍旧如画。除了镜头中挥汗如雨的农民。
五月,春至荼蘼,诗人,摄影师用各自的方式讴歌这最浓情时刻。而我们这偏僻农村也开始一年最繁忙时刻。
我们生产队是整个大队农用地最多的生产队,没有之一。集体所有制分崩离析后,包产到户成了主流。“单干户”是农民口中的新词。我们一家四口人,八亩多地。父亲是队里的拖拉机手,家里忙时也是队里忙碌的时候,这八亩多地的重担便落在身高仅一米五的母亲身上。
母亲总是天不亮就起床,简单梳洗一下就下地,一直到太阳升上树梢才回家吃早点,喂猪、喂鸡,然后再次下地。
年幼的我对多少亩地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我们家有五爿整田,每一爿田都是又长又宽,一头扎下去总有到不了尽头的感觉。
五月,丰收的季节。割麦子,割油菜。“金色的麦浪”,那是书上的浪漫,而现实是,弯着腰,挥着镰刀,一下又一下地重复同样的动作。灰尘、闷热、疲惫,导致头晕、恶心,我通常在割第一垄麦子时,在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麦地上大吐特吐。母亲心疼地说,歇一下,歇一下就好了,歇一下再干。不会让我回家去。稍微歇一下,喝口水,继续割麦子。并不是我多爱干农活,也不是多么明事理,知道替母亲分忧。不,我还只是个任性的孩子,只是慑于母亲的权威及母亲的苦情陈述下,不得已为之的劳作。记得每到农忙时节,母亲时常会说,“你多割一镰刀,姆妈就少割一镰刀”“你多插一棵秧,姆妈就少插一棵秧”,带着恳求、带着央告。可我也只是在刚下地的最初一会,干劲十足,觉得自己是母亲得力的小帮手。干不了半天,便各种拖延、各种赖皮。这一天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最可恨的是学校还放了“农忙假”,让本不想干活的孩子被父母逼着下了地。麦子割了,还得挑回家,还得脱粒;油菜割了,还得揉菜籽。田地,一爿接着一爿,活计一样接着一样。整个“农忙假”像煎熬,我在田地里磨蹭。母亲也心疼,每每支使我回家走一遭,带些茶水、点心来,以好让我歇一歇。而母亲就像一架机器,从天不亮到天墨墨黑。午饭由我送到田里,母亲手都不洗,在田埂上匆匆扒进口,不等饭食落肚,便又开始似乎无穷尽的农活。
我从来体会不到母亲的劳累,母亲似乎天生便是如此,矮小的身子里,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像两座山一样的麦垛、稻垛,压得扁担吱嘎吱嘎响。麦穗或稻穗在田埂上被拖着走,几乎看不到挑着担子的母亲。有的田地离家太远,母亲便与父亲接力把麦子或稻子挑回家。一米五的母亲接过一米八的父亲肩头的担子,稳稳地走在窄窄长长的田埂上。
父亲回家似乎总是很累,坐等着我们侍候,而母亲总有做不完的活,洗衣、做饭,家畜、家禽、自留地。母亲像大力金刚,不知疲倦。
最忙碌的要数“双抢”时节。通常是在暑假时分,骄阳似火,田里还是热火朝天。割了稻子,再插下下一季的秧苗,这里有个“抢”字。抢收,抢种。不是跟谁比赛。是跟老天抢,跟时间抢。双抢时节全家倾巢而出,不分年幼或者年老。
我并不懂得这是全家主要生计来源,我只是被母亲赶着下了地。中间数趟往返家中,取茶水,取点心,这一天时间仍旧漫长得我偷懒、叫苦。母亲无奈地哄我,“等姐姐来了你就回家做饭去”。于是我不时抬身,盯着远处的那座小桥——那是姐姐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等到不满十五岁就在工厂打工的姐姐推着自行车出现在小桥上时,我便不由自主地欢呼,“姐姐回来了”。然后我雀跃着奔向姐姐,接过姐姐的自行车。姐姐家都不曾回,或拿起镰刀,或卷起裤管,一头扎进田里,像母亲一般劳作起来。我也从没考虑过,尚未成年的姐姐,在工厂劳累了一天后,扎进更沉重的农活中,心中有没有委屈,有没有抱怨。我念头都不曾转一下,骑着姐姐的自行车理所当然地回家了。姐姐也是母亲。
“抢”着干活会持续近一个月。白天插秧,晚上在自家场地上脱粒;早上堆草垛,傍晚收稻谷。无穷无尽的活。空气中的灰尘味我要几十年后才能闻到,当时的我就如鱼在水中,鸟在空中,一切自然而然。
第二季稻子收割后是小麦和油菜。播下小麦,栽下油菜,然后还有开沟、松土。干旱季节,还得一担一担的水挑往田里,浇菜,施肥。我跟在母亲身后,看着母亲矮小的身影挑着沉重的担子在地垄间艰难地行走,从没想过“艰苦”“伟大”这类词眼。那是那些闲得发慌的人想出来的字眼,而我的母亲似乎生来就是这个模样,背着两个孩子,背着整个家庭。八亩多地,一爿田一爿田。她得活下去,她的孩子得活下去,做活就能活下去,多么简单的道理。
哪怕农忙结束,最空闲的冬季,还有全家的鞋子、全家的吃食,过年请客送礼等等繁琐的事情,母亲的忙碌季节永无止境。
正是人间四月天,繁花似锦,江山如画,如今的农村已大变了模样,农田早已承包了,农民都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而在田里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仍然像在农忙季节,每天脚不着地,干不完的活,做不完的事情。母亲的农忙季节背负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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