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富士康厂区周边,曾经人潮汹涌,不管是为工人提供吃的,还是住的行业,都兴旺发达,那些早年盖了几层公寓出租的大爷大妈们,幻想着靠一栋房子收租就过起万年不穷的富贵生活。在他们想来,这么高科技的企业,又那么锐意创新,它没理由不长久保持良好的竞争力,也没理由不吸引那些打工仔来就业,只要有人入厂,他们的房子就一定不会空着。
但好景不算短,却又远没有预计的那么长。他们的房租从最初的一两百涨到现在的一两千,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跟着通胀同步推高了中国的CPI指数,所贡献的力量却越来越弱,因为他们发现,房屋空置率越来越高了,中国的CPI还在上涨,但这里面已经少有他们的功劳。当初每个房间只收一两百三五百的时候,他们是最感觉得到幸福指数的人群,虽然被爆出经常有人跳楼,但那些租客的痛苦指数显然比快乐指数低,会跳楼,大概是风水和煞气的问题,跟环境没多大关系。要不,同样强调996加班的公司,为啥华为总时不时的有人猝死,而阿里却并没有这方面的噩耗呢?否则,关于劳动方面的话题,就不是马老师在台上滔滔不绝泼撒鸡汤而任老板对此噤若寒蝉了。可是,即使他们的租客不再往下跳,富士康的工人们那种“进了国际大厂”的自豪感正在逐年消失,十几年前,多有以进富士康为人生理想目标的小青年,但现在,年轻人哪怕去京东送快递,去美团和饿了吗送外卖,也并不羡慕能进富士康。
工业的衰落,是一种必然趋势。也许会有许多人将这些衰退归咎于美国人祭起的贸易摩擦,认为是他们搞死了我们的产业,但即使没有这些争端,富士康的厂区依然难逃日渐凋零的命运。
工业生产有恒定的成本,产品销售又有无法突破的利润瓶颈。兴起,有必然的条件,衰落,也有无法回避的宿命,跟社会结构、意识形态并没有多少必然的关联。管你资本主义也好,社会主义也好,甚至封建社会都行,只要人口够多,社会又有个贫穷但稳定的局面,它就能够满足工业发展的条件,然后就会自然而然地蓬勃发展,但到了发展到一定水平,财富积累到一定量能的时候,原来有利的条件便会变成阻碍继续发展的毒瘤,让它停滞,然后衰落,最后退出。英国,德国、美国都是这样走过来的,然后是日本韩国以及台湾香港等,包括奉行计划经济宝典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东欧诸国。
在特定的环境背景和历史时期,不论奉行什么经济政策,都能刺激工业的蓬勃发展,然后在触发了天花板后,也不管你采用什么手段去调控去刺激去挽救,它的衰退都会如期而至并且不留情面的打击。促使你不得不面对危机,要么认命,要么转型。现代工业从英国开始,已经绕着地球走了一大圈,它在合适的地方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然后又衰朽老化,再找新地,往复循环。我们回首看看那些曾经的世界工厂,谁都有掩不住的风流繁华,谁都有藏不住的萧条与落寞。英美日德诸国的工业虽然衰退,但他们毕竟转型成功,不造低端的工业品,但还有高端的技术输出,工人也都转型成白领,财富的绝对值也依然比大工业时代更好,按理来说他们本不应该感到失落才对,更应该感到庆幸,但工业时代的衰落与消隐,对于人民内心的打击还是随处可见的,大工业时代,到处都是资本家和小老板,每个人都充满了工作的干劲,虽然转型后,资本家和小老板消退,变成了中产阶级和身份地位以及收入都有提高也更有保障的白领阶层,但他们对那个时代的热血却冷了,只增加了被束缚的惆怅和对命运无法把控的悲凉沧桑。
社会结构和经济体系自由活跃如英美日德者,都逃不过工业衰退的宿命,刻板僵化如苏联者,自然就更逃不过。这个号称全世界少数拥有全门类工业体系的国家,有广袤的国土和丰富的资源,按理来说更应该保持强势才对,但到了衰退起来竟然比别人更迅速,更无药可救。经济规律有其特定的运行趋势和周期,当它触发了崛起的要素时,所谓的地理、资源、资金或者政策都不是重点,环境恶劣苦寒如西伯利亚,资源贫乏如日本,资金匮乏如中国,都不能阻止它发展,但周期一过,转向尾声之时,死撑硬留都无济于事。英国人没保住自己工业鼻祖的招牌,美国人也没留住工业帝国的荣耀,至于苏联,谁还在乎这个曾经的工业先锋?
中国人现在还在沉浸于置身世界工厂之中的自豪,并不觉得自己将要迎来没落,即使认为工业将会退出,也觉得自己能够转型成功。比如深圳,就已经不再把自己当成工业城市,他们正在考虑把自己变成香港、伦敦或者纽约,又或者是硅谷,却从没想到自己会不会变成利物浦和底特律。
富士康的工人越来越少,影响到的不仅是收房租的老头和摊煎饼的大妈生计问题,它首先是自内而外的一种思想体系崩塌:搞工业的老板不管有没有信仰,他赚了钱像李嘉诚一样转行也好,又或者像西门子一样执着坚持也好,实质上都会冲击这些实业家的理念,做实业搞产品,不再像当年只要开张,随便搞塑料花也能来钱的黄金时代了,而是需要精挑细选,还得精通经营管理,超强眼光,更要有特别好的运气,否则很可能砸巨资进去变成打水漂。工业转型陷入焦躁状态的,有太多失败案例可供资鉴,但成功的,几乎都难以复制跟进,后工业时代的焦躁,其实一直浸透到每一个大型企业的掌门人身上,比如董明珠从手机到造车,再到造芯片,就是妄图突破瓶颈魔咒而饥不择食的一种行为,所谓“多元化”经营,都是这种症状的具体表现。
老板如此焦躁不安,产生各种突破冲动,工人也同样焦躁不安。他们把自己固定捆绑在企业身上,结果发现自己的生活越过越艰难,华为的工程师们现在都还能跑赢CPI,所以依然吸引人,还有人以入职华为为人生目标,但富士康则早已跌落神坛。他们的生活成本已经膨胀了超过十倍,但他们的薪资基本上涨幅不过两三倍,他们的薪资待遇乃至社会地位,都已经沦为底层,现在回乡,说自己在富士康打工并不比帮京东送快递或者给美团送外卖更受关注。这种身份的贬值,是加薪都无法弥补的心理创伤,会抑制人们的择业观——既然挑个职业无法在同伴面前加分,那进去干还有什么意思?工作的体面程度,远比实际收入更能吸引人。
老板与工人都会在这些选项面前做出抉择,资本的逐利性会让他抛弃这些不讨好的微利产业,转向更为暴利的领域,因为这样的工作岗位对于工人也不再具有吸引力,他们为了体面和高薪也都会转向别的产业。转型升级便由此而来,虽然从苏联和拉美诸国的情形来看,转型是必然的趋势,而升级却未必能够如预想那样成功,但衰退却必然如期而至。老板不赚钱,只会关了厂,工人不赚钱,又没有身份地位,也就没有动力继续工作,所以到最后,无论发达国家还是贫穷国家的工业萧条,大致后果都基本如是。要么像欧美工人那样领失业救济,要么像东北下岗工人那样带着自己媳妇去当失足妇女自救。
从积极向上的大工业时代那种奔放过渡到灰色的幻灭时代,欧美日都有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欧美的嬉皮士纵欲与日本宅男的禁欲行为,虽然看起来后果迥异,但本质上却又殊途同归,都是失落彷徨之后的一种情绪反馈,形成一个大的社会风潮,影响整个时代。精神信仰崩塌带来的后果由此可见一斑。及时行乐与颓废自弃交织在一起,人们对于梦想的追求,就像那些很难盈利的工业产品一样,寄托着复兴的期翼,又承载着幻灭的痛苦,萧条和衰退会影响到每个人的心情。
即使深圳有幸避开底特律利物浦那样的宿命,真的转型成为纽约或者硅谷,也未必便是好事,那或许意味着更多周边地区必将步东北后尘,过上灰色颓废、看不到前景的下岗生活,太多地方陷入同一种色调之后,那就会连传销口号都要失去作用。
但深圳真能躲过东北化,然后变成硅谷或者纽约吗?我对此是深度的悲观和怀疑的。它靠一个本身并不可靠的交易所,想转型为金融城市,本身就充满了讽刺意味,工业的衰退,必然影响到金融的通缩,二十多年的金融扩张,虽然把中国股市养成庞然巨兽,但却更像是一只笨拙的恐龙,而非一头凶猛的狮子,随时都有灭绝的危险。至于科技,则更显瘦弱,趁着闭关锁国自成一方体系的十几亿用户红利成长出来的东西,即使能够死扛着不让外界产品渗透分成,它所能驱动的成长性,也注定缺乏裂变的核当量,守城可以,攻城,那就是不自量力,也攻不出去。微信、华为、中兴中移动们的努力,已经给我们看到了他们面对实力派对手的那种挣扎场景。
也许我们惯于将面临的问题都推脱到竞争者身上,认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困境是因为美国人捣乱搞鬼。但即使不产生摩擦纠纷,特朗普开足马力欢迎我们的产品长驱直入,我们就真的能够继续向前驰骋不退?
答案依然是悲观的。这甚至还怪不到高房价上面去。只不过若房价不这么高,美国人不加征那么高关税,我们衰退的不会那么快速严重而已,但仍然还是要面对衰退的那一天到来。因为有比我们贫穷落后的印度,也因为还有那些看起来还没准备好的黑非洲。这些都是下一个工业时代的金矿地带,不管你乐意不乐意,风水都会轮流转,中国人贫穷落后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接纳工业时代莅临发展的准备,大家用廉价的劳力和勤恳的态度迎来了产业转移。那时候,日本人也不愿意,台湾韩国人也不甘心,可还是架不住这个金矿中心的强大吸引力,粗糙的基础设施和愚昧的生手劳力并不比现在的印度好,但都无法阻止我们顺理成章地发展。
再过二三十年,廉价的印度一样会变得昂贵,然后他们的房价也一样会像我们现在的那样高,接着便是他们的工业也一如我们和别人都经历过的困境那样走向衰退。所以,遭遇衰退的困境,不是别人才会有,也不是只有我们才会有,而是所有的国家和所有的人都会有,不管是热土还是冻土,也可以撇开制度的优劣来比较。自由制度的欧美无法避免也无力拯救这种衰落,严格控制的苏联模式更无法也无力拯救这种衰落,因为这是一种必然的趋势,没有哪个国家哪个人躲得过这种趋势,就如同人注定要死一样的简单。
产业升级并不能完全替代工业全面开花的繁荣时代那种朝气蓬勃的气息,所以衰退带来的那种失落感也是始终无法避免的。不过制度的好恶优劣在转型过程中和之后所带来的改变,却也是显而易见的,美国花了几十年时间将工业时代过渡到目前的样子,维持了繁荣也保证了稳定,把幻灭的嬉皮士重新拉回主流社会,构建了新的产业体系,引导人民适应新的工作模式,这算是一种比较成功的转型,没有让人民和社会陷入太久的迷失。但也有太多转型不成功的例子,让人民深陷在转型失败的泥潭里绝望挣扎。
工业衰退是一种必然,转型也是一个必然,不管我们如何强调保有工业制造,也不管我们花费多大心机去努力经营,只有少数业者能够获利,大多数业者日渐艰难都是不可避免的现象,通过漫长而痛苦的煎熬,从事工业生产的人口逐渐减少,从事其他产业的人口逐年增加,是像以前一样都变回农民,还是像东北那样,都去卖烧烤搞直播,才是未来转型的出路与方向?随着新一代零零后的出现,他们生于盛世,从小处尊养优惯了,对从事工业生产这个角色是显然不会有多大从业兴趣的,况且薪资也无法让他们保有体面的生活,那就更别提去当回苦、累、脏的农民伯伯了。当然,让十几亿人去当码农领高薪是绝对不现实的,因为我们本就没有这方面的专长和优势,但让大部分人去送外卖和快递,那就意味着转型的失败概率极高,一样会给社会带来长久的负面问题。
衰退将临,你将何去何从?你的后代将何去何从?守着宽泛华丽的大房子无法缓解你对投资路径缺失的焦虑,穿着华服锦衣也难掩你对未来职业规划的困惑彷徨,我们就像被滚滚江河激流裹挟的一粒沙子或水滴,被时代推动着,无力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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