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Action和Cut之间,当整个宇宙都集中在演员脸上的那一瞬间,关乎包括我在内的在场所有人的生与死。”
——朴赞郁
朴赞郁(Park Chan-wook、박찬욱)的哲学专业出身让他始终在电影里不遗余力地探讨着庞大的〔人生〕命题,他有哲学学者的沉静,又带着电影人孤注一掷的狂野,所以他的电影气质总是美好与邪恶并存,甜与苦相互交融的存在。
他曾坦言自己的创作受到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索福克勒斯的影响,在他的电影里便总是伴有“悲剧”的底色,黑色幽默的叙事风格加深了对苦难的输出。
本文将以让他扬名国际的“复仇三部曲”为主要样本,探讨朴赞郁的电影特色。
《亲切的金子》贯穿韩影的“恨文化”
朴赞郁先后执导了三部《我要复仇》(2002),《老男孩》(2003),《亲切的金子》(2005)构成他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部分“复仇三部曲”。
韩国电影“恨文化”的内核在他的片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复仇”这种文化的起源是韩国人民在历史上受尽侵略之苦,在现代中不满于政府的压迫统治,从而产生的一种现代焦虑和“精神起义”。
他们深深处于一个被动的社会大环境中,自卑的情绪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进而演变成近似于“自负”一般不可侵犯的心理。
所以一旦遭受打压,就会把对自身的怨恨转移到别处,久而久之,没有了深厚的民族自信,只能让这种“怨气”在民族中穿梭流行,成为支撑起民族文化的最重要的元素。
就像是观众总是笑谈“韩国电影里的警察都是白痴”,以及像是《恐怖直播》《釜山行》等韩影对于韩国政府赤裸裸的讽刺,都能很好地说明这种阶级矛盾是引发个人嬗变、走向“复仇”的一个重要因素。
《小姐》奉俊昊,罗泓轸等一众韩国导演也是在坚定地把对原罪和“恨”的探讨放在自己的电影作品的核心表达上。
但,单纯地表达“复仇”达到精神上的爽感并不是朴赞郁期望给观众带来的。
韩语中的“恨”不是仇恨的含义,而是“自责”“悔恨”与“悲哀”。
所以韩影中的“恨文化”更多的具有一种自我指向性,当这些复杂的情绪相互凝结,角色拥有了“恶”,观众也会在其中得到反思。
朴赞郁在用“复仇”的表象来表达“救赎”的含义,就像《亲切的金子》,李金子带着自身的悲戚遭遇,调动所有被害人的家属,集合自己在13年的牢狱生活中结识的狱友,完成了一场华美又奇诡的复仇。
复仇者排成长长一排,像是等待上厕所一样淡然,在这里也致敬了《东方列车谋杀案》,漫长的五分钟里观众只能看到家长们的复仇游戏,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朴赞郁叙事风格的抽象性。
这场复仇的起源是金子轻信恶人,锒铛入狱,自己的孩子被白老师撕票,她对于孩子的愧疚心理转移到了白老师身上,她必须要找到一个载体为她承担她没有照顾好孩子的负罪感,这其实是一场救赎内心的复仇计划。
在影片最后,复仇成功,金子却没有精神上的雀跃,把自己的眼妆擦了,在墙角,男孩长大了,但他们都永远回不到过去了。
她发现命运不可调和,所做的一切都于事无补,杀死有罪的人并不能复活那些死去的人们,而是会让自己的双手充满鲜血,原本纯净的心灵变得凶残。
把穿着雨衣审判犯人的家长们拍得好笑,把结尾处脸扑向蛋糕拍得悲伤,这是天才导演讽刺复仇的深厚功力。
就如同他自己所说,“事实上,我的作品中所表现的复仇并非真正的复仇,那都是良心上负罪感的转移。
我的电影里那些人的行为,都是因为不愿把过失归咎于自己,才把行动目标对准旁人。所以,虽说影片标榜复仇,但更恰当地是说强调道德,有罪的良心才是核心主题。”
这就又与韩国本土文化一一契合,相对比在《杀死比尔》这种在骄傲沃土上成长起来的,展现个人英雄主义的美国复仇电影带来精神上的爽感,我们从朴赞郁的“复仇”中找到的是一种冷冽脱离现实的眼光和旁观者的态度,获得的是更深层的对社会与人性的批判和反思。
蝴蝶效应式悲剧
蝴蝶效应: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牵一发动全身,在朴赞郁的电影中,仇恨总是一触即发覆水难收。
在《我要复仇》中,Ryu为了救自己的姐姐,和女友策划了一场绑架,来绑架前老板的小女儿,这是第一场复仇。对器官黑市的复仇,是第二层。绑架监管不力,小女儿意外死掉,老板追杀Ryu的女友和Ryu,这是第三层复仇。女友的黑社会朋友杀死前老板,形成第四层复仇。
这种类似于“多米诺骨牌”层层环扣的悲剧叙事,深受我在上文所提到的“索福克勒斯”的影响。
他镜头下人物的命运无法被自我掌控,就像《我要复仇》中,他把Ryu设计成一个聋哑人,他无法求救无法宣泄,如同沧海一粟,在社会上没有人听到他的悲哀。又暗合了底层阶级在整个社会里在食物链的底端匍匐前进,辛苦地活着。
在《老男孩》中,吴大秀被囚禁是因为他过去传播他人的隐私,带给他人巨大伤害。两者之间相互复仇,最终落得满盘皆输。其实都表达的是“作茧自缚”与“自作自受”。
朴赞郁并不偏袒某一方,并不引导观众对某一方的仇恨和同情,在他的电影中,人物没有好坏之分,是多面立体的,这也符合哲学专业出身对于“人”的思辨性。
他是冷静地用抽象的手法表现他们用以暴制暴的方式把恨意推搡,最终小的恨意凝聚成大的悲剧。而食物链一样,起于复仇又终于复仇的循环,更是契合导演想要表达的“冤冤相报何时了”。
暴力美学与长镜头
朴赞郁的暴力美学让一众喜爱血腥场面的影迷们倾心。
与许多让形式感取胜的暴力电影不同的是,他不是为了美化暴力而拍摄暴力,而是用暴力的方式,探究社会对于人变态的欺压方式和罪恶之花绽放时的震撼,也从未放弃对道德与良知的审视。
他也是一位把强有力的暴力镜头与漫长的长镜头做到很好的融合的一位导演。暴力美学和长镜头的结合,就更突出一种动态的毁灭美和静态时的余味。
《我要复仇》中,Ryu的肾被器官黑市挖走,镜头上我们看到一个光着身子的Ryu,肾的位置是鲜红的一个叉。朴赞郁用这种方式让观众感受到Ryu的窘迫不安。
那时候的Ryu是一个憨厚单纯的小伙子,只是绿色的发色让我们隐隐感受到角色和大环境下的巨大割裂感,和反叛的可能性。
拍摄他在工厂里工作时朴赞郁选择长镜头,让观众闻到工厂里的汗流浃背和油腻的气味,让观众感受脏兮兮的潮湿感,也让观众有充足的时间去发现他绿色的发色和工作的环境如此协调,这是属于他的底层阶级环境。
剧情再向后发展,Ryu找到器官黑市,对那里所有人赶尽杀绝,鲜红的血液喷出来与当时那个默默在工厂里劳作的身影大相径庭,突出“恨意”对这个角色的性情凶残的改变。
片中宋康昊扮演的老板象征中产阶级,他对Ryu女友的暴力场面可以说是朴赞郁暴力美学的代表片段。他用舌头舔她的耳朵,让电流可以充分在Ryu女友身上得到释放。
她所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声漾在屏幕中,而宋康昊的表演近乎疯狂,已经不像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的死去而悲痛所做出的本能反应。他对Ryu的报复手段是割脚踝的动脉放血,凶残的手段不禁让人瞠目结舌。
又比如《老男孩》中表现吴大秀被囚禁的生活的场面,在广角镜头之下,整个屋子的边框变得扭曲,在全景镜头之中,吴大秀是处于边缘的渺小人物,这样的图像增强他锤墙挣扎的无力和单薄。
这与结尾处走投无路自己割掉舌头的情节相互映衬,只有前面无力愤怒的情绪不断累积才能成就最后暴力美学的爆发,任凭谁都要夸一句天才。
朴赞郁没有像奉俊昊一样增强更多的代入感,而是用长镜头把这些暴行全部记录下来。
暴力只是作为一个表达工具,用以刺激观众的感官,他用这样的方式来掀起形式和内容上的相互统一和协调,这样的处理方式也无疑更增加一份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
朴式影像风格与“女性崇拜”
评论界不少人批评朴赞郁的镜头形式大于内容。实际上他所表现的形式恰恰是自己独到的风格和服务于叙事的方式。
复仇三部曲,《蝙蝠》以及《斯托克》的色调都对比度偏高。红色和绿色的配色在表达着世界的内部冲突。
在服化道的颜色运用上也显示出导演的特殊功力,上文所提到的Ryu的绿色头发不再赘述,除此之外还有李金子的红色眼影代表心灵的凶残和暴力的肮脏,类似于“复仇女神”进化完成的标志,白色的豆腐代表清清白白的人生。
他也有温情的一面,《我要复仇》中小女孩骑在Ryu的身上,上半身是小女孩,下半身是Ryu翘着二郎腿,这种错位的小把戏实在可爱,但观众想不到下一秒就是死亡。
在电梯里,Ryu与死去女友的牵手被我认为是韩国影史最动人的牵手。朴赞郁把握情感极其细致,用特写把两只恋人的手放大,只可惜已经阴阳两隔,这是暴力的落幅,却又是Ryu的愧疚悔恨流变成暴力的开端。
朴赞郁的干预剪辑也时常向观众交出一份独特的荧幕答卷。可以说,如果朴赞郁没有自己剪辑的权利,那么他电影的魅力会大大缺失。
他总是运用奇特的转场方式带给观众耳目一新的视听感受。《老男孩》里,在校园里从现实转到过去往事的伪长镜头,让人看不出剪辑痕迹。又比如,人物和日历翻页组合在同一个画面所表现时光流逝,这些手法都是先锋又大胆的尝试。
他还善于用超现实主义的展现带观众分离电影和现实的边界。
《老男孩》中,吴大秀满身的蚂蚁是焦虑苦痛和挣扎的象征。蚂蚁也作为孤独的映像在美道的视角中出现。
包括进军好莱坞之作《斯托克》中著名的“指尖高潮”,用弹钢琴的方式让女孩和查理表现出一种精神上的联结和缠绕,一语双关,既是乱伦之情,又是同根产生的遗传精神病的暗喻。
顺着《斯托克》也想简单谈一下伦理和朴赞郁的“女性崇拜”情结。
他的电影里大多数的一个主题都具有“伦理”的探讨,《老男孩》的结尾,姐弟乱伦被社会的流言蜚语无情摧毁,而吴大秀选择重新开始,和自己的女儿展开一场禁忌之恋。
上述所提到的《斯托克》是“叔侄之恋”。
关于“女性崇拜”,也就不得不提到《小姐》和《亲切的金子》。
《小姐》讲述两个女同性恋在男权社会中的救赎之恋。
当时我被红色的色彩的强大冲击力和对称式构图所惊艳。台上是秀子与木偶表演体位,台下一个个肮脏龌龊的男人津津有味地观看女孩去表演他们喜欢的情色书籍。这样的画面构图表现出男性对女性病态的欣赏,而秀子像是被囚禁的鸟吊在半空中,插翅难飞。
《亲切的金子》在上文有提到,讲述的是大女主的复仇计划。除了她的个人力量,还集合了许多狱友,像是涓涓细流汇成一条大河击垮丑恶的大坝。
除却这些,《我要复仇》故事的推进是Ryu给姐姐治病,父亲给女儿复仇,无政府主义的黑社会给Ryu的女友复仇。女性一直扮演着影片里的核心角色,或是复仇的主角或是故事的起因。
这样的个人风格让观众感受到女性的强大力量。
结语
朴赞郁是少有的能够保持商业性的同时表达自己艺术思想的导演。
他的暴力美学,长镜头,华丽的蒙太奇,各种隐喻和象征以及女性主义构建了一个个人风格鲜明的电影王国。他认为焦虑悲伤是人生的常态,但悲剧漩涡背后总藏着他对人生静谧虚无的诠释和释然的情怀。
第一次看《老男孩》的时候,他刷新了我对电影的认知。我从奉俊昊的《寄生虫》走近韩国电影,在《老男孩》里彻底沦陷。
“不论沙与石,落水一样沉。”
这是朴赞郁电影里的台词,送给他也送给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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