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请允许我以这样俗套的方式介绍我自己,我叫露露玛丽莲。当然了,你们一定知道我是谁,并且比我本人还要熟悉我微博和各大直播、社交平台的账号昵称,因为花几十块钱去买一本名不见经传的女人的自传的傻子在当今还是少见的,何况这个作者还没什么才华。
无论如何,拿到这本书此刻看到这一行字的你,都算是露露玛丽莲,也就是我,的半个粉丝。
写自传的初衷,哦,你愿意听真话吗?为了关注度。其实也就是为了钱。不然你以为呢?一个网红,她写自传,爆料自己的私生活,是想要成为一股清流?我没那么伟大,我就是个庸俗的市井小民,但我也有七情六欲,把它表达出来,还能得到一些关注,挣一些钱,那为什么不呢?
阅读到这一节的我的黑粉们,大可以抓住方才你看到的那些个字词到我的社交账号下尖刻或者恶毒地嘲讽我、辱骂我了。你以为我会为此伤心难过吗?曾经会,后来不会了,我甚至期待你们的蜂拥而至。既然骂声也能捧起一个恶角,那么就让你们的嘲讽与辱骂铺垫我的成名之路吧。
这是露露玛丽莲以过来人经验教给你的第一课:红与黑是经典搭配,红着红着被黑,黑着黑着也红了,反正掌声永远伴随争议,骂名还是美名,管它呢,反正出名了。
网络上的露露玛丽莲说了太多假话,不管你信不信,她确实为此感到疲惫,所以她打算在她的自传里活得真实一点。
要描述我精彩的大半生,首先要从我的名字讲起。
瞎子都看得出来露露玛丽莲很喜欢玛丽莲梦露。你可以说一个网红不配喜欢这样的绝代佳人,但换过来想,你又该感慨,玛丽莲梦露是具有何等魅力,连一个低级的网红都视她为偶像。
你会质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我在网络上发布任何关于玛丽莲梦露的动态,这恰恰因为我是真心喜欢她。我是一个网红,所以注定我不能袒露我的真情实感,我不希望我敬仰的偶像会因为我徒增骂名。跟我从来不发布关于家人亲友的动态的缘故类似,我不愿意他们也无辜遭受那群讨厌我的人制造的网络暴力。我选择成为网红,做好了被万箭穿心的准备,但我也有我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手机屏幕上、电脑屏幕上的我是露露玛丽莲,身份证上、毕业证书上、房屋租赁合同上、网络世界之外的我,是叶知秋。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我的父母文化程度不高,还特意上门拜访我们当地一个挺有名望的老老师为我求名。当时正是初秋,据说那善感的老老师背手站在窗边,情不自禁吟叹一句:一叶知秋!然后就成就了我这一极富文艺气息的名字。
我的长相却没能像我的名字那样极富文艺气息,于是我灰头土脸地度过了我整个少女时代。我也曾忿忿不平,冲父母大发脾气,后来我长大了,才意识到我平凡的父母已经倾尽他们所能,给了我他们唯一所能给我的,一个好的名字。
我没有博取你们的同情,我只是单纯感恩我的父母,毕竟现在的我,拥有弧度精准的下颌、尺寸刚好的脸蛋、大小适中的鼻子、连一对眼皮褶子都走向一致到挑不出一点错,我不再拥有因相貌自惭形愧的资本,自然也不需要你们的额外怜悯。
我写这本自传,最主要记录的还是我的生活,一个网红的生活。无意去为你们揭露现实多么残酷以至于我沦落到去做网红,也无意说一些什么温暖人心的鸡汤或者振聋发聩的警世名言。做网红是我的个人选择,并没有谁逼迫我,露露玛丽莲也只是我虚拟世界里的一个身份,我有自己真实的生活。
如果你问露露玛丽莲:你的鼻子、你的下巴、你的双眼皮儿、你的……在哪做的?露露玛丽莲肯定怒怼你:我没有整容!我是纯天然的!同样的问题,你去问叶知秋,兴许她心情好还会把主刀医生的联系方式给你。不同于叶知秋,睁眼说瞎话是网红露露玛丽莲工作中的很大一部分内容。其实露露玛丽莲整没整,大家都能看出来,只不过他们关注她,本就是因为她所呈现出来的样子,所以她不承认,却依然受追捧。偶尔有那么些难伺候的粉丝,非咬着这点不放,她也会服个软,娇嗔着含糊其词也就过去了。
露露玛丽莲的一切都是光鲜的。她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美丽女子,作为艺术展、时装周、音乐会等常客的她有着高雅趣味,品鉴美食、周游各国似乎就是她的日常生活的基本内容,热衷于购物的她也同样热爱健身,闲来无事还会发布一些她自己的人生感悟。
事实上,我也很羡慕这样的露露玛丽莲,因为这是叶知秋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可笑的是,这样完美的露露玛丽莲,是穿着旧睡衣,捧着一桶五块钱泡面的叶知秋,在深夜里搜罗各种资料与图片,经历了层层美颜、滤镜、PS所塑造出来的(不要问为什么一定要在深夜,假装自己在国外,发布时差动态是常识)。偌大评论区,自然会有揭穿我的人,这不要紧,我不需要澄清什么,我的忠实粉丝们会维护我,他们互骂乱作一团,还能助力我登顶热搜,我实在看不下去的,大不了就删除评论、拉黑,总之都是小事。
我很讨厌那些动辄骂我整容怪的网友们,尤其女孩子,我不是讨厌她们说真话,而是讨厌她们义正言辞下酸溜溜的内心。她们看不惯我,我同样也看不惯她们,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其貌不扬,我忍受了千般痛楚只为更接近美的样子,她们凭什么以纯天然为优越对我指指点点?
不要跟我说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接受义务教育的那几年里,也不见得个个都是气度超然的小淑女小君子,连老师都能分辨出哪些是模样好看的学生而对他们多加偏爱。读书确实是有用的,但你指望用读书来改变容貌和气质,我泼一盆冷水:回报周期太长,也太不切实际。
急功近利的我,选择了动刀子。跟运动员、舞蹈演员、模特一样,网红也是吃青春饭的,成名的黄金期便是你正当妙龄的那几年。为了尽快恢复,也为了更好地消化整容的副作用,二十出头的我动了第一刀。
手术前我给自己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但真正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一刻,我还是很害怕。推车里碰撞叮呤咣啷响的手术器械,密闭空间扑鼻而来的消毒水气味,甚至主刀医生的白大褂、护士小姐轻浅的脚步声、再平常不过的灯光都让我感到恐惧,麻醉打进来,自认坚强的我竟不住地流泪,而麻药渐渐生效时,我连哭泣的情绪都懈怠了,整个人昏昏沉沉,但内心深处却涌现出一股说不出的悲哀。
整容是会上瘾的。当你尝到它初始给你的一点甜头后,你那仿佛掌控了自己命运的巨大快乐会掩盖掉你此前为此承受的所有煎熬,我难以预料未来我的回报会否与付出成正比,但至少现在,我满足了。
术前的紧张渐渐演变成了病态的兴奋。我为这样的兴奋惶恐,我每每想要压制,却控制不住自己内心那个雀跃的声音:焕然一新的你!变得更漂亮的你!完美的你!我还疑心我的主刀医生暗暗在我的注射针剂里添加了什么促进亢奋的药物,可是我不敢说,一是怕被当成疯子,二是怕医生从此将我拒之门外。
我对疼痛的耐受度越来越高,整容远比你想象的或者我描述的要残忍。随术前的病态兴奋一起来的,还有术后的浓重失落。
你听说爱美的女孩子不可能只有一面镜子,我爱美,可家中只有厕所里的一面简单的洗漱镜。这面洗漱镜换过好多次,因为我不顺心会把它砸个稀巴烂。我憎恨镜子的诚实,也憎恨术后那个缠着厚重绷带、浮肿、憔悴的我自己。
依然会有人说我丑,他们一面格外关注我充斥谎言与假象的动态、我矫揉造作的直播,一面又对我的相貌、嗓音、乃至我没能做到的露八颗牙的标准微笑嗤之以鼻。我嘴上客气,心里却不服气,于是再次整容,整牙,打美白针,打瘦腿针,做过抽脂,也吃过减肥药。
我的失眠已经是常态,因而作息日夜颠倒,屋子里的窗帘鲜少有被拉开的时候。睡不着倒还不是最令我烦恼的状况,惊悸才是。
惊悸有时候出于心理作用,有时候也是生理的缘故。我试过因为难以闭合的干涩眼皮惊醒,试过因为突然的创口感染疼痛惊醒,试过因为无良减肥药导致的心率过快惊醒,试过因为梦到医疗事故死在手术台上惊醒,试过因为梦到整容失败面目全非惊醒,试过无原因的难以呼吸喘不过气,吓醒大哭却哭到脸部僵硬五官眉毛全部拧在一块儿泪都流不下来。我木然躺在床上,怔愣愣盯着天花板,悲哀万分:我还是屈服了这个看脸的世界。
去治疗失眠的我却被确诊为抑郁症。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也没把它太当回事儿,毕竟这年头,谁能没点心理病,谁又能做个彻彻底底的正常人呢。别拿高自杀率吓唬我,我了解我自己,我不可能自杀,我有父母要养,有债务待还,我还贪慕虚荣,我想要过上露露玛丽莲式的优渥生活,我不敢死。
当来钱速度的增长与压力几乎持平,我觉得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了。相比平台上那些直播时表现甜美私下骂咧咧的网红小姐妹们,我的逆来顺受显得我一点事业上进心都没有。
大概她们都有好睡眠,她们不像我,我总在午夜与清晨中辗转反侧,把三四点钟清洁工洒扫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六七点钟的鸟鸣、狗吠清晰得仿佛由从我枕头里发出来。
我没接触过,但想也知道一个清洁工的生活压力不会比我一个网红小,但他们挣的钱,却不及我的十分之一,这样的比较很缺德,可我只是说了实话,你们不爱听就算了,反正人不都活在比较中吗,比上不足时挫败,比下有余稍稍心安,我虽然也是社会的底层人,但终究比很大一部分人过得舒坦,所以我很少抱怨。
我偶尔会想:那些一两点挣扎爬起、三四点推着工具车穿梭无人长街的敬业清洁工们,那些自然醒来、神清气爽地晨跑遛狗的可爱居民,生而为人,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同?也许他们都是好人,又何以有着堪称天壤之别的人生?想了很久也想不出答案,算了,这样有深度的问题,不是我一个网红所要思考的。
我的工作内容还是很简单的,聊聊天、唱个歌、卖个萌,好好经营我白富美的形象,就是因为简单到谁都能做,所以尤其不能让自己太快过气。
自然界优胜劣汰的法则在网红职业中体现得更为残酷。初入行时我还天真地以为我适合吃这碗饭,因为我仅仅凭借我的容貌与身材就吸引了很多流量。
作为新人的我还没学会那样老道地应付各种刁难你的、油嘴滑舌的、要求颇多的粉丝,可我的美丽外形给了他们包容我的充足理由。后起之秀的不断涌现,同行们不择手段的博眼球、博出位,粉丝对我一成不变的逐渐厌倦,人气的急剧下跌很快破灭了我良好的自我认定。
我没有坐以待毙,表演才艺、玩游戏、恶搞自己、开网店的套路在我身上根本行不通,哪怕借助了露露玛丽莲这个优秀的马甲,我骨子里还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普通人啊,于是我不得不自暴自弃,做一些突破底线的改变。
我的着装越来越暴露,在平台的标准内有意无意地打着擦边球,面对那些过度热情的异性粉丝,我也不再扭扭捏捏,而是堂而皇之地跟他们打情骂俏,我甚至故意挑起有争议的话题,言语攻击一些我并不是很讨厌的明星和名人,我自黑也自吹,自捧也自踩,这一系列的改变迅速提高了我的关注率,我一度成为热点。
我不是天生这样没皮没脸,我会内疚,也会难受,也会在良心上过不去,但是这种感受很快泯灭在成名给我带来的诸般欢愉之中,我变得彻彻底底恬不知耻了。
我的网红之路越走越顺畅,得到了很多平常想都不敢想的机会。我参与拍摄了好几部不入流的网剧和小制作垃圾电影,走出了我那间小出租屋里的简陋直播室,进了高大上的摄影棚拥有了我自己的时尚写真,出席各种各样的活动,走红地毯,我还出了一张音乐专辑。
我签约了经纪人,有了我自己的助理,还组成了自己的个人工作室。这一切的代价,不过是再把底线降低一点,延长自己的工作时间,赴几个投资方的饭局,和一些拥有媒体资源的异性交往,对于一个长相、家世、能力都普普通通的年轻女孩来说,看起来还是值得的吧。
我的父母很淳朴,他们爱我也相信我。我说我只是个小明星,他们反倒安慰我,小明星最幸福,能挣钱,能经常回家看看父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再好不过了。我最初挣钱的动力就是为了改善父母和自己的生活,现在我做到了,我在城市买房落户,有了自己的独立衣帽间,有了穿一个月也不重样的品牌高跟鞋,有了能远眺繁华夜景的大落地窗,有了随停随开的个人车库,我的父母也搬离了那个小城镇,一切由我打点,衣食无忧。
他们有时会遗憾,这发达的大城市提供了很多便利,却唯独给不了他们那种闲话家常的熟络乡里乡邻。我只能替他们报个老年旅游团,让他们出去散散心。
这样把父母隔绝起来,我确实也有我的私心,我深知那些我没向我父母坦白的奋斗史,若有朝一日从他人的嘴里说出来,只怕会更恶毒难听。
其实父母早年也曾听过关于我的风言风语,但是他们爱我,始终相信我是个好孩子,始终以我为骄傲,所以我更不能让他们知道关于露露玛丽莲的事情。
要检验一个人真正的品质,让他成名好了。在我有限的网红生涯里,目睹很多籍籍无名之辈是如何声名鹊起,也见证他们成名前后是如何判若两人,最终我也没能幸免,变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我们中也有那么些爱耍心眼的聪明人,可惜的是傻子才会傻执着,聪明人大多没毅力,因而没一个是真的能从网络世界演到现实世界的。
名人的光荣事迹也许不能总是被广而告之,身上的丑陋却往往无处遁形,于是你看到:女权精英私下辱骂农村人视频曝光、励志网红竟然是传播儿童色情的恋童癖猥亵犯、男下属爆料一媒体圈红人意图对其潜规则、某二线演员因性侵他人被控告、美女主播露露玛丽莲与已婚富商夹缠不清……这些都不算什么,这些能算什么!
我们这种群体,快乐和痛苦是同在的。没有办法像真正的明星那样璀璨夺目,于是在自造的廉价光环里自我欣赏、自我陶醉;没有强大的经济实力去决定自己的喜怒哀乐,像极一碟小菜,在屏幕前所要呈现出的样子取决于光临的食客们所钟爱的菜式;不要提什么自己,根本没有自己,只能随着流行文化的风向左右摇摆,一时是个正能量满满的活力佳人,一时又是接地气的和善富家女。
露露玛丽莲快乐的瞬间很多,年少时家境的不富足促使她日后成长为十足的物质女郎,逛街与购物是琴棋书画一窍不通的她最大的爱好,她享受导购小姐俯下身子为她小心翼翼穿脱鞋、站在她身后为她细心整理衣衫的感觉;她旁若无人地拎着大包小包印着硕大奢侈品Logo的纸袋在手机的实况直播前搔首弄姿,骄傲的八厘米高跟鞋恨不得把商场光洁的地面戳出一个洞,抢眼的她引得路人们,尤其异性翘首以盼;那一刻为金钱受过屈辱的她仿佛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她甚至觉得,这些年来她所有的不如意,都是为了得到这一份迟来的尊重。
露露玛丽莲的痛苦将她转瞬即逝的快乐承接得严丝合缝。热心为她拉门,恭敬道别的导购小姐,转身又是一副嘴脸,与同事细碎私语:小三无疑;她不能恨导购小姐狗眼看人低,只能恨她自己耳朵灵敏,暗下决心要挣更多更多的钱,去反击那些看不起她的人。
路人们以猎奇的眼光将她视奸,男人们戴有色眼镜,觊觎她美丽的背影有如渴望一件商品,女人们暗自嘀咕:丑人多作怪。
别人挑剔她,她也挑剔自己,她对自己的苛刻近乎残忍,她的反复出入医美机构,是对于自己的不完美以及那些挑剔者的一种报复吧。
当年的叶知秋错误以为,网红是种不需付出太多努力就能得到丰厚回报的美丽职业。她毅然投身其中,把自己的灵魂与肉身售卖给露露玛丽莲。
而当露露玛丽莲意识到网红的真正意义时,她已经深陷在难以摆脱的死循环中:铆足劲儿地红——挣钱——支付维护自己人造脸蛋的高昂费用、维持与自己形象相符合的精致生活——为了上者,挣更多的钱——需要变得更红。
露露玛丽莲说:网红是那一类,抛弃自我,成为另一种人,再去娱乐别人的人。
叶知秋当学生的这些年,一直没能给她的老师交上满分的答卷。但她在人生这个课题中,却交出了一份最成功的作业:露露玛丽莲。
她不遗余力地扮演露露玛丽莲。直至露露玛丽莲这个人变得无比鲜活:美丽、头脑空空、虚荣、崇尚物质、口无遮拦、胆大妄为……也不知道是叶知秋死去,露露玛丽莲活过来;还是安分的叶知秋,内心根本一直住着个疯狂的露露玛丽莲。
无论是叶知秋,抑或露露玛丽莲,总有疲态显露的那一天。也就是在那一天,她们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自社会的底层至名利场的底层打了一个滚,白白忙活,什么也没得到,进去时单打独斗,出来仍然孑然一身。
身边的同行们,要么昙花一现迅速过气,要么在巅峰期彻底抛售自己换取最好价钱,要么自甘堕落当了外围,要么成功转型洗白,要么回归了平凡生活。
现在的我,比大学刚毕业时的我还要迷茫。那会我是抱负满满,斗志昂扬的,对未来充满信心,好像什么困难来了,我都能凭借我的朝气蓬勃乘风破浪。现在的我,把露露玛丽莲的人生过了大半,仍然二十几岁,却像朵太快枯萎的花,憔悴老成。
我开始厌倦整夜整夜的失眠,厌倦奔波于各种不同的商业场合笑脸迎人,厌倦频繁出入医美机构,厌倦在网络上事无巨细地分享我虚假的生活日常,厌倦了那些时刻担心我人气不在、美貌消逝的日子;我开始想要肆无忌惮地大哭大笑,想要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体会那种晋升和有所期盼的快乐,开始渴望正常的作息,渴望与三五知己好友享受下午茶时光,也渴望一段细水长流的平淡爱情。
网红是没有真朋友的,如果你硬要把我动态里合照的那些争奇斗艳的女人一起算进去,我也无话可说,因为我为那些合照配了文字:和好闺蜜在一起很开心。跟她们聊化妆品奢侈品,或者晒晒照片互相做个推广,大家便能相谈甚欢,要是不知趣地跟她们掏心掏肺说一句:网红再红,总有被人遗忘的一天,她们会觉得你在发神经。
小说、电影、电视剧里的拜金女郎似乎命中注定都要被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感化:巴黎的茶花女,红磨坊的萨婷,塔拉庄园的斯嘉丽……可也有前提,小说、电影、电视剧里,所以我从不寄望天降一个拯救我糟糕生活的如意郎君,何况从天而降的一向只有暴雨和垃圾。
我父母不着急我的婚嫁,闲不下来的三姑六婆们倒急得火烧眉毛。网红的生活太乏味,为了调剂我的情绪,也为了在直播中多点谈资,我去过几次他们安排的相亲。
可笑的事情太多了,碰上过一个扑面而来大男子主义的小生意人,要求我这要求我那,放弃工作安心当贤妻良母是首要条件,后来他知道我的收入是他的三倍后就再也没了下文;也碰上过一个很奇怪的小白领,怎么说都不相信我这样漂亮又独立的女人会被安排相亲,总是疑心我对他另有所图;终于有次碰上个木讷的中学理科教师,相处融洽到我快要以为有进一步发展,对方却在辗转打听到我是个网红后,一个电话磕磕巴巴拐弯抹角说了到此为止。
你瞧,露露玛丽莲在网络上大杀四方的魅力,在现实生活中却没派上多大用场。
你问我后不后悔做了网红?我住着我做网红挣来的钱买的大洋房,开着我做网红挣来的钱买的豪车,我精致的脸蛋、姣好的身材、我通体的气派都是依靠网红这一身份得来的,叫我怎样拍着胸脯说:我后悔了,我要做普通人?
我的网红之路走不长久,还是因为我中规中矩,选择了不学好,却又没办法把自己的坏发挥到极致。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承认我曾一度迷失在繁华世界带给我的精彩纷呈,我也承认我一度难以控制自己去抵制人性本恶的强烈刺激,我以为我是可以没有底线的,我以为我是可以泯灭良知的,直到我赚了很多很多钱,才发现我对物质的渴望没有战胜我精神本身,直到我面临是否成为富贵笼中鸟的抉择,才发现我心底对真爱的那一份执着,直到排行榜的升降把我推向是否要不择手段更红的地步,才发现我的羞耻心还在胸腔中活蹦乱跳。
最后我发现,不是所有的堕落都情有可原,你是怎么样的人,就始终会是怎样的人,就始终会做出最像你自己的那个选择。
那些我经历过的人和事,像是一面镜子,清晰地倒映出我的品格。我了解了我自己,可我自己又到底是谁呢?
我悲从中来:我不是叶知秋,也不是露露玛丽莲,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乖僻、自卑、平凡的叶知秋自露露玛丽莲出现的那一瞬间就消失了;优雅高贵的网红露露玛丽莲是根本不存在的一个人物,她精致的生活是虚构出来的;接下来一炮而红的身兼多职的露露玛丽莲更是名利场大浪淘沙推出来的畸形产物,最终又随浪潮滚滚而去。
我的绮梦醒了,犹似初回混沌,对着已经更迭无数人事的真实世界愕然,终于跳脱诱惑与谎言创造出的虚无境地,我想要做回自己,可是连镜子中的我的那张脸都是假的。
去年我自父母那得来一张我的童年旧照,乍一看,不算出众,但眉清目秀,一股灵动之气似乎按捺不住要从那小小的照片中跳跃而出。我曾经在微博中晒过这张旧照,很多网友给我点赞评论,出奇一致的留言内容:真漂亮的小姑娘。
我流着眼泪翻看完一整版的评论:如果那时候有人对那个瘦弱的女孩子这样说,她不会为此自我否定了这么多年。
网红露露玛丽莲,既是功成名就,也是一败涂地。
(最后附上我的童年旧照)
露露玛丽莲
2018年X月X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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