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少年
唐杰英气喘吁吁的停住脚步,盯着亭中那绿衫女子,一时入迷。两个伴当提醒之下,才回过神来,往亭中迈步。
这亭子并非胜景,亦非古迹。只因与白水潭诸学距离合适,又算宽阔,常有蒙学、女学的子弟来此闲逛。他们学着父母兄姊的样子结个读书社或者时文社,多半是图个借口,也有少数真是为了砥砺学问。
如今正值春沐,蒙学与女学尚未开课,即便是出来玩闹,来的多是白家村或者寄宿在村中的子弟,如唐杰英这般自城里赶来的绝无仅有。
“杰英,你在城里等我们不是更好?”亭中一个胖少年说道,“如何要白白浪费马力。”
“大家都早早来此,我怎能躲懒?”唐杰英笑道,他比寻常孩子懂事些,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再去看那绿衫少女。若是丢丑便易坏事。
随他同来的两个伴当,亦上前与众人分点心与糖果。与寻常货郎走街串巷时所卖的糖豆不同,这都是十足真糖,依照唐家秘法作成,混得各类坚果、果脯于内,有半块手掌那么大,绝非一文钱七个的糖豆能比。
一众少年男女心思便都聚到食物上,谁也不再关心唐杰英的来意,只是与他说些节庆新闻,间或有取了糕点和糖果的便来致谢,顺便就问起他神兽“麒麟”的故事。这正挠到唐杰英痒处,他一边塞了两块糖果给提问者,一边中气十足的讲说着那“麒麟瑞兽”的种种奇特之处。原本略显矜持的绿衫少女,也渐渐被唐杰英说辞吸引。她手里拿着弟弟递来的糖果,没有吃,而是准备弟弟吃完再给他。
唐杰英正说到一半,前日顾好的两辆马车便就到了。一众少年既不肯耽搁行程,也不肯漏过故事,便拉了唐杰英一同上了前车,唐杰英不及与绿衫少女招呼,只好给伴当一个眼色。那唐家伴当心里好笑,脚下却不怠慢,将剩余的糖果与点心一并交了给走在最后的绿衫少女。
“杰英,这是咱们白鹭社的新同学,唤作钱清。祖上是朱仙镇的,今年才从姑苏回来。”
“俺是去年回来的。”
“对。去年。”方才做绍介人的胖少年连忙更正道。
“在下唐杰英,祖上也是汴京人,去年自江宁回来。”唐杰英很客气的说道,“蒙各位同学抬举,合作一社,目下是我来主持。”
“嗯。我听说咱们社里会有钱粮贴补,不知道要做些什事?”钱清倒没有避讳他的本意,若不是这里有钱粮拿,他才没兴趣入什么白鹭社,便是仙鹤社、凤凰社又怎样。他只是想权衡一番这钱粮拿的吃不吃力。如今不比从前,替母亲省一分也是好的——若是姐姐能留下来进学更好。
“你怎这般市侩。”一个瘦弱少年横眉道。
其他四个少年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唐杰英,有的觉得有趣,有的觉得无所谓,有的觉得羞愧。
“结社讲出入自由,不管为何而来,缘何而去。总是好聚好散。”唐杰英想想母亲平时的言谈举止,扮作沉稳的向钱清说道:“这白鹭读书社原是凑趣,总以各人学业为重。只是既读圣贤书,不免要见贤思齐。那钱粮原是士绅良善捐出,资助好学之士与好义之人。平日里若是学问精进,自有好学钱粮相赠;若是力所能及,策应老弱孤寡,亦得好义钱粮可拿。咱们一同读书,非止是为一己前程,上报父母,下助老弱。总将孝义放心头。”
“如此,倒是一桩义举。”钱清点头应下,为免被人轻视,如何领取钱粮也就没追问。想来这京师里各色员外极众,此类良善之辈虽然稀奇,但总不会太寒酸。
路上行人不多,南熏门倒是警戒如常,不过两车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男女,兵士也没有让他们下车,只是验看了车夫的身引行牌【1】,便就放行。城里积雪早就清理干净,随着车轮在石板路上响动,榆林巷口渐渐呈现在车马前。
唐杰英待车停稳,便招呼到:“咱们下车吧,榆林巷到了。”
前后两车,十余位少年一进榆林巷,便见左近铺子多数是锁将军和帘校尉掌店,不好接待客人。只有巷口十余丈外有得几分生气,不时有车马行人进出。
几个少年都看向唐杰英,唐杰英点头笑道:“那里便是李记了。今日各位同学便挑选一个傀儡娃娃或者别的玩具,社中出钱。”
一阵欢呼响了起来,接着才传来少女们温柔的掌声。
“可不要着急。”唐杰英笑着拦住胖少年,“李庆,这次可须得做文章。”
“啊?”李庆有些意外,“什么文章?”
“这李记傀儡颇为闻名,别的玩具也是各有机巧。这次文章便写能从《天工记始末》找到哪些机巧好了。”
“这要是选了简单玩具,文章倒是好写。”钱清说道,他倒不太想写什么文章。
“这是自然。不过来了李记,谁会选简单玩具?”瘦弱少年不以为然。
“女学的会选吧?”李庆想了想说道。
“男儿岂可学女流。”瘦弱少年不屑的说完,扭头就走,“俺便选个最难得来写。”
其他几个少年也赶紧跟上,倒是唐杰英并不着急,钱清看了看唐杰英,想了想还是先跟上其他少年,往李记木器店而去。
这本是一处勾栏,穆庙时东主拿来抵了债,三转五倒,倒抵在开封府手里,算作官产。因为榆林巷离土市子有些距离,游子雅士少来,教坊司并不想经营。最终只得便宜租掉,给了一个刚出师不久的木匠做生计,便是这李记木器铺了。
李记立手巧拼【2】,算是李记的招牌商品。这原是为一位客人做家具时偶然所得——那户人家偏要一副小巧橱柜,又要能拆卸自如。时至今日,李记木器铺已经很少做家具,主要便是做各式巧拼,以及其他机关巧物。因为家中没有进士,李记东主只好做个市井员外,名声也谈不上。让李记声名大振的是国子监,宣庙时国子监从李记采购了诸般巧物,用于制作模型,乃至授课。自此,李记木器铺外面的招牌上,便另有一行,专写“太学教具”四个字。士绅门第也不再斥其为贱业淫思,转而许可族中子弟接触这些机关巧物,乃至完全娱乐用的玩具。就是外国贵人也会托使节或者商贾来京师采购,为的是集齐一套,往来炫耀。
少年们选得眼花缭乱,各自拿不定主意。女学的社员倒是容易,一来唐杰英并不求文章,二来她们感兴趣的多是来自南海的彩漆巧拼和各式傀儡娃娃,下手极有分寸,料来是有所预备。或者先来看过,或者听人讲说清楚,并不至于无措。
唐杰英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钱清旁边,见他对着两个玩具发愣,想来是难以抉择。
“清弟可是都喜欢?”
“嗯?”钱清有些不解的看了唐杰英一眼,“嗯。”
“都买了就是。”唐杰英笑道。
“不必。”
“这两样并不贵。”唐杰英笑道,“权做见面礼。”
“多谢英哥哥。”钱清也笑道,“不过真的不必,这两样玩具我也曾有过。”
“哦。”唐杰英没有追问,“我们去里面瞧瞧,听说店里的新巧物都在里面。”
“不用。我的礼物已经选好了。”钱清摇摇头。
“是吗?不知是何巧物?”
“这个。”钱清倒很坦诚,毕竟是唐杰英来会钞。
“这,倒是别致。”唐杰英见钱清拿出来的是一副便宜的立手巧拼,有些意外的说道。
“家里人喜欢。”钱清说完便将立手巧拼收起。
唐杰英客套两句,就借口去寻李庆走开。
思来想去,他心中还是有些揣测。看了看店里忙碌的伙计和掌柜,还有各自遴选中意巧物的少年。正鼓起勇气要出店去。却见钱清寻到唐杰英的伴当,于柜上会钞,真个要了副立手巧拼出店。
唐杰英脚步一顿,又随即迈开,装作寻找巧物,来到店门口。侧首看去,只见那绿衫少女从马车上下来,笑着给了钱清一块糖果。钱清面目表情全不在他眼中,只是扭着身子去看那少女。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他的心弦。
一副巧拼递到了少女手中,少女檀唇轻启说了什么,似乎有些不满,又说了几句。巧拼不知何时不见了,许是丢了,或是还了。总之,她不喜欢。
唐杰英倏地回过神来,顾不上看钱清姐弟,连忙去找来伙计,问道:“你们这里傀儡娃娃哪个最好?”
“啊?这位小舍人容禀,鄙店有傀儡娃娃四类六十八款,个个精细,款款用心……”
唐杰英不耐这般吹嘘,直言道:“我表妹哪款不曾买过?”
“未知小舍人家老大人上下如何称呼?”伙计愣了一下问道。
“我表妹姓欧阳,常来买傀儡娃娃的。”
“哦。晓得,晓得。”伙计一副了然的样子,“原来是女舍人要买。这里却有一个专为她留得。”
不一会,伙计将一个未见过的傀儡娃娃取来,演示给唐杰英看,并说道:“这原是一位老主顾定下,去年有事解了契。我家掌柜还说,便只有欧阳官人家能用的上,因此便留住了。”
唐杰英看了一眼店门外,钱清有些沮丧的拿了巧拼回来,绿衫少女就在原地盯着他看。
她果然不喜欢巧拼。唐杰英笃定的想到。目光飘过模糊的钱清,与少女的目光一错而过,连忙回头。心里又有些忐忑,不知那少女是看自己还是看钱清。
“小舍人?小舍人?客官?”那伙计见唐杰英发愣,便停下讲说招呼他。
“哦。”
伙计以为他想还价,便说些“工精料足,极尽巧思”之类赞语,不料唐杰英并不耐听,自将一沓钞派来,便由着一个伴当与那伙计去柜上交易,自己取了那傀儡娃娃便往外走,正遇钱清。后者有些尴尬的说道:“英哥哥,我……”
“没事。不喜欢就退掉。”唐杰英显得很豪气,伸手拍了拍钱清。转而走向正站在第二辆马车旁的少女。
李记木器铺、店中的伙计与掌柜、店中或者马车中的白鹭读书社成员、街上的行人,此时于唐杰英来说都是水墨画中的留白。
画中颜色尽目前。
“你很喜欢娃娃?”少女倒是先开口了。
唐杰英脸烧的通红,他竭力维持笑容:“这是送你的。”
“用不着。”
“我知道。”唐杰英觉得自己一定是昏了头,语无伦次了。
少女的笑容拯救了唐杰英,她说道:“我于这些巧物并无心思。你也好好进学。”
“嗯。”唐杰英闻言郑重点头,连忙将那上百贯的傀儡娃娃藏到身后——她不喜欢那就别现眼了。
少女说完就告别,转身登上了马车。
余下的时光,唐杰英有些神思不属。
午后回到家中,既不想吃饭,也不想温书。直到母亲回来,唐杰英才打起精神去问安。
欧阳慧没有考校他的学业,反倒问起今日白鹭读书社的活动。
唐杰英讲完后,便听母亲说道:“这读书社原是给你历练之用。你那何契兄说的不错,书院中结社于仕途的确大有可为。过往都是乡党会,如今多是同学社。只是在蒙学里,你还是学业为主,便是要拉拢人才,也不能这时候乱来,否则便容易闹笑话。”
“是。”唐杰英于此等事上只好听母亲安排,毕竟读书社的使费都需母亲拨款操持。
“等到了白水潭,你有两位契兄提携,为娘也能腾出手。”欧阳慧说起话来有些气短。
“可是生意上有什么不顺?”
“嗯。李伯阳只造了四艘车船便停了。”欧阳慧苦恼的说道。
“许是用不上太多船?”唐杰英宽慰道。
欧阳慧摇了摇头,有些不甘心的说道:“我已派人去查,还没有回音。不过家里来信说杭州沈家的船上日夜开工。”
“也是车船?”
欧阳慧点点头。
“李开来要反悔?”
“十之八九。”
“今年配额已经取消,自家再寻新货就是,倒不必再看李家眼色。”唐杰英不以为意。
“和人生了内乱,不知道何时能安稳下来。麻逸那里能再给多少烟物,实难预料。只怕这几日烟物就要大涨。”
“嗯。母亲说的是。”唐杰英倒没有反驳。
“不过。不过雍国烟物多由河间郡卿缴送,曹国烟物半数是由宁远郡缴送。”
“哦。”唐杰英点点头。
“这是为娘几经探实的。”
“呃,娘亲可有何吩咐?”唐杰英明白过来,主动问道。
“大郎,你有你爹爹庇佑,生就人才,连你那两位契兄俱是你命中贵人。为娘最是放心不过。”
唐杰英拱手说道:“娘亲可是要劳动两位契兄?”
“不错。那河间郡陈太守,正是你何契兄的亲舅舅,宁远郡则是你卢契兄家里主持。若是他们肯襄助,今年便熬得过去,明年更是从容。在商言商,规例、红股自然不会短少。”
“两位契兄并非逐利之辈,且交心已久……”唐杰英有些犹豫,他也知道家业艰难。但并不想这般劳动何弘禄与卢言轨。
“今年烟物,多半还是要靠两郡来支应。你两位契兄家里本也有分润,只是如今换作你来给就是了。我也是图个长远,你们这般情谊,哪是些许阿堵物能隔膜的?若是你这般见外,将来二人知道,只怕反要埋怨你。”欧阳慧劝道。
“也,也好。孩儿便试着讲说。只是何大哥年前来过信,说是今年不来中原了。只好,只好先问过卢二哥,再做计较。”
“唔,无妨。唐家不是李家,原也没那么大胃口。”欧阳慧并不为难儿子,反倒宽慰几句。
“嗯。”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欧阳慧笑道,她见儿子紧张便调侃道,“那小娘子我看过,着实标致。你须得好好营生,不然为娘找人从姑苏接来可不容易。”
“姑苏?”
“不错。那钱家小娘子明日便要随船去姑苏。你不知么?”欧阳慧有些意外,儿子向来聪明,怎地会连心头好的行踪都不知道。
“不知。”唐杰英有些失落,随即认真起来,“娘。方才的事,再也休提。”
“怎地,恼了?”欧阳慧有些意外。
“孩儿不想轻慢她。”唐杰英面上稚气全无,“作妾不必提。当以正妻之位相待。”
欧阳慧原本还笑意盈盈,结果听到后半句,脸色便难看起来,但没有发怒去训斥儿子,只是吩咐仆役准备晚饭,然后打发了唐杰英去更衣梳洗。
唐杰英壮志豪言之后,也有些心怯,便借机溜掉。
欧阳慧看着儿子远去的身影,皱着眉头说道:“胡闹。”
狐狸精。欧阳慧心里顿时觉得那标致面目令人生厌起来。
【1】 身引行牌,标有部分户籍信息的工作证件。车马行、船行、店行、铁行、牙行(经纪行)、药行必须使用。其余诸行并不强制要求。
【2】即卯榫式积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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