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往杨家庄的两条大路上,挤满了来来往往的车辆,人们趁着元宵佳节拖家挈口,赶庙会的赶庙会,走亲戚的走亲戚,好不热闹。
今年正月十五有点特别,阴天,瓦灰的天盖在头顶,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泥泞,街道原本不阔,商贩们摆摊又占去大半,赶庙的人们只能在水泥参半中行走。前几天的那场雪没能在县城路面安营扎寨,只能跑到乡下暂时存身了。阴坡上,地垄里的残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地温一起,到处可见污水流淌。
这儿是同行者小杨的家乡,我们几人跟随赵部前来,一为观灯,二为放火。小杨把车放到窑边的一户人家,我们步行到庙上。
远远望见飞车转盘,看到人头攒动,心里兴奋到了极点。几个人走在温润的麦田上,超近道来到川流不息的大路上。路两边,人声鼎沸。各种小吃、玩意应有尽有,旋转木马、海盗船、飞车、蹦床真是人满为患呀!置身其中,听着人们肆恣的大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童年。路南一处高岗上,人们仰首凝望处,一位着红衣的女子倒立在两条红绸之上,正在表演《风筝误》,我们顾不上细看,紧随赵部一行来到“五道古火庙”前,吹鼓手正在卖命地工作,锣鼓也在震天地响。大棚下香客云集,庙内地方却十分狭促,当门供奉了七尊威严庄重的神像,立柱两旁对联醒目:“秦穆公敕封五道,恩赐”五道古火庙会源远流长,春秋时期就有记载,每年一度的焰火燃放经久不衰,成为附近村落一件盛事。我记得每年一过初十,就和伙伴儿一起来这里看戏,赶庙会了。戏台下的热闹犹在耳畔,正月十五这天晚上,观花灯看放火(我们俗称“放火”)的往事历历在目,那可是我过年时节最开心的一件事。
杨家庄离我村不远,十来岁上,父亲骑了车子带我和弟弟半后晌去看过。那个一米见宽的土路上,汇聚来四邻八村看花灯的行人。热热闹闹的村庄外是一片开阔的麦田,我们老远就看到鲜艳夺目、形态各异的花灯。人们欢呼雀跃,带着年的喜庆,奔跑在麦田里观灯、猜谜,围着花灯品头论足。我们也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推动着,在花灯的世界里徜徉。
印象中有莲花、飞机,还有各种好看的小动物。一个四四方方的花架子上,红绿的纸条一直飘在脑海深处,具体是什么,我忘了。记忆最深刻的,是仙鹤下蛋,竹竿顶端站着昂首挺立的白鹤,鹤毛在微风中飘浮,栩栩如生。晚上一点火,随着悦耳的“吱——咣”,一个一个的圆形炮弹在半空坠落,真像是仙鹤下蛋一般!这景象,恰如仙鹤飞升仙境,真美!
天黑了,千家万户的灯次第亮起,好客的人们开始摆宴招待亲戚了,他们聚在一起,一两碟小菜,三五杯小酒,谈家庭说孩子唠家常,乡情浓浓其乐融融。人们难得这样放松,带着酒味儿,打着饱根儿,带着年的喜庆,在一片簇拥下,来到麦田观灯放火。
夜幕降临了,一轮明月悄然升起。热闹的人群丝毫没有看到,他们早被满野灿烂多姿的花灯迷住了!你看,俏皮可爱猴子手搭凉棚,倒背金箍棒,立在杆头正在刺探妖情么?一盏一盏的莲花怒放着,迎风旋转着,让人想到了莲花仙子。徜徉在灯市的人们尽情欢笑着。我紧攥父亲的衣角,父亲紧抱跑累的弟弟,在一阵一阵地欢呼声中,看焰火腾空,看五彩缤纷绽放,看苍穹亮如白昼。
今天,寻着儿时的记忆,我再次来到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它在这里年年如是的等我,将近四十个年头了,我不知道再次站到花灯面前,再次看到焰火腾空时,我会不会看到另一个我自己。
赵部年年来,古火会的文化与故事在他笔下汇成了海洋。他和这里的人已经很熟了,人们待他如亲人,纷纷约他吃饭。我们在会头带领下,来到生肖艺人家里,看今年的生肖猪,那是一个干净偏僻的小院,当中两头一米来长的大猪(一黑一紫)微张着嘴,笑眯眯的眼神看着来人,似乎奔跑的样子。这惟妙惟肖的造型让人似乎听到它憨憨的叫声。猪年贺岁,表现了人们对富裕生活的满足。纸扎艺人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干瘦的身体,慈祥的容貌,他老伴儿招呼我们说,“扎这两头猪不省事,弄了三天半,拆了三次,有时晚上一点了还不能睡……”纸扎艺人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值得我们借鉴到工作中。
我忽然注意到猪肚子里没有爆竹,回头赶忙解释:今年响应上面号召,焰火不放了。灯架子只是溜到外面摆一摆,大伙儿看看就算了。这成什么话?不放火了,人们看什么?我听了,鼓起的勇气是泄了一大半,本着观灯放火的宗旨,还想迎风站在人家屋顶上,一睹“东风夜放花千树”的盛况呢,见鬼去吧!
遗憾之余,大家都想到了那个下蛋的仙鹤——这可是几十年不变的经典花灯。大家在小杨带领下,穿街绕巷,来到一户大门前,立在当院呼喊很久,正待转身,一位年轻人懒懒散散地披衣出来,告诉我们“今年可能没有做”,大家悻悻地,正在猜疑,迎面一位老妇走来说,这家人的母亲卧病在床一年,没有心思扎灯了。说着竟认出了小杨,于是拉起我们的手,极热情的邀请我们家里坐坐,乡情难却,我似乎再次回到童年。
会头说四点钟规划摆灯场地,我们看他手上那张灯单,稀稀疏疏的几行字让人感到灯市的不景气。将近五点,依然不见灯影。于是决定再到户里找找,听说葡萄灯今年也没有,我们折身南大街,向西一段很远的路,却遇上铁将军把门。返回途中,碰到一位矮胖的老者,袖着手低头走来,小杨赶忙招呼,说这就是扎九转莲花的那位。老人知道来意后,表情淡淡地:“没嘛可拍的,就是个纸花。我可不敢再放炮了,去年没把我吓傻!”去年会上放火,会头杨柄申被抓,各级新闻媒体曝光,真正挫败了一代艺人的热心,有人借故不做,有人干脆不做。时代的快节奏,物质第一的价值取向的倾向让本来就岌岌可危的纸扎手艺面临后继无人的尴尬,现在,既有明文规定“禁放烟花爆竹”,又有去年的“前车之鉴”,谁还再敢以身试法?
也幕四合,天更加阴暗了。回归路上,五道古火庙前的偌大空地上,只在几个村民正在架起一根杆子,一架茕茕独立的小飞机,摇摇曳曳立在枝头,孤零零地瑟缩在寒风中,行人漠然,走的走,没有人围观,更没有人惊叹。我们带着满满的遗憾与隐忧远离了村子,远离了这个有着千年传统的古火庙会。庙会上没有火,纸扎艺术就会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赶庙也就慢慢变成形式了。那个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到处弥漫酒香的村落也会在时代的变革中悄然发生变化,大批年轻人离开乡土,走进城市,远离古火,淡化了传统,这应该是时代的进步,环境优化的必吧?然而,进步与传统的传承不应该成为矛盾,治理与污染不应该变成对立。经典与传统需要后辈继承,文明与进步也需要努力争取,不能舍本求末,缘木求鱼。相信自然的力量,社会的力量,会让这寄托着一代人记忆的古火会继续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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