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脸

最近我的生活一切顺利。

真的，我不是撒谎。

那样一个小小的意外算不了什么。

只要我不照镜子，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起初我以为是洗面奶的问题。在浴室洗脸的时候，我的脸上堆满了洗面奶的泡泡，从镜子里看，那张脸显得有一点陌生，似乎根本不像是我自己的脸。我笑了笑，继续洗脸。

那天洗完脸我就睡了，睡得极不安稳，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被自己粗心地忽略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有点晚，来不及好好梳洗也来不及吃早餐就抓起包跑出去挤公车上班，该死的公车又在最后一站堵了半个小时，所以我又迟到了一分钟，又站在领导面前被训了一个小时。

领导的办公桌上放了一个小镜子，那是她闲暇无事时用来孤芳自赏的，我在低头虚心接受批评的时候偷偷瞄了一眼镜子，就那么偷偷一瞄，把我吓得魂飞魄散地失声惊叫了一下。

领导极度恼恨地瞪着我：“你鬼叫什么？！”

“镜子！镜子！！！”我指着镜子语无伦次地说着：“刚才……镜子里……有个陌生的女人瞄了我一眼！！！”

领导脸上有发青的颜色开始泛出来：“你不要太过分！！！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接受教育？！居然还跟我开玩笑！！！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是真的！！！”我不知为何那么激动，扑过去一把抓起桌上的小镜子，仔细看了看，那个陌生的女人正在一脸焦急又认真又恐惧地看着我。

“没错！你看！真的有！！！”我把镜子递给领导。

领导接过镜子，啪地一声扣在桌上，她从桌子那边绕了过来，抓住我的手，把我往外拖，一直拖到再上一级领导的办公室门口，说：“好吧，你跟领导说去吧。”然后她狠狠地一甩我的手，走了。

之后我完全没有注意再上一级领导跟我说了什么，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为什么我再看那面镜子的时候，镜子里除了那个陌生女人之外，没有我的影子呢？？？

我记得自己问了再上一级领导一句话：“你有镜子吗？”

当我抱着一个箱子装着一些我的杂物从那栋我曾经上班的大楼里走出来的时候，我还在东张西望不停地四处找镜子。

终于在大楼门口，我看见了一辆违章停在那里的小轿车。我走过去，对着反光镜看了起来，还是那个陌生的女人，没有变，她脸上是迷惑的表情，我挤了挤眼，她也挤了挤眼，我龇了龇牙，她也龇了龇牙，我挖了挖鼻孔，她也挖了挖鼻孔，我抠了抠耳朵，车子刷地开走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女人，就是我。

可是，要命，为什么好端端活了二十几年，我的脸突然就变样了呢？？？

我把所有认识的朋友都叫到家里来，问他们我的样子是不是变了，他们全都笑着摇头，问我又在玩什么游戏。

我抓狂地把他们带到镜子前面：“真的！我的脸完全变样了！！！你们一点都没有发现吗？！”

他们无奈地笑着说：“你别玩啦！”

我不甘罢休地开始翻箱倒柜，把以前的照片找了出来：“对比一下！对比一下！我的脸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嘛！”

他们已经开始不耐烦了。而我却呆住了。

照片上我的样子，居然也变了！！！不可能，就算我的脸突然间变了样子，照片是死的，它不可能也有灵性地跟着一起变……

我揉了揉眼睛。

显而易见，不是我的脸变了，因为别人都看不出来，那么，是我的眼睛出问题了。

得出这个令人沮丧的结论后，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沙发里，连我那些朋友们什么时候愤然离去都不知道……

正如我前面所说，为了安慰自己，我自欺欺人地说最近一切顺利，一切都好，避免照镜子，避免见到任何我的照片，就这么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过着日子。

最先忍受不了的是我的男友。

对了，我的确是有一个男友的，只不过一直没有安排他出场所以这时候他猛地跳出来显得很突兀。但，他是真的存在的。

这个真实存在着的人，正常人，他觉得我这段时间变得越来越不正常了，每天神经紧张地提防着逃避着某些东西，他开始厌烦。其实，他本来也并不是特别喜欢我，很久以前他就批评过我的神经质。而现在，他终于不想再假装宠爱我了。

直到有一天，我早上醒来惊骇地发现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我大叫了一声跳下床，把他吵醒了，他恼怒地坐起来，用那张陌生的脸对着我吼：“你又怎么了？！”

我双手拉扯着自己的头发，边扯边摇头，我完了，我完了……怎么办？！为什么我的眼睛看别人也变样了？？？

脸变成陌生人的男友在那天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看都没看我一眼。

从此以后，他成为真正的陌生人，走在大街上，也不会再被我认出来。

我身边的陌生人越来越多，每天以成倍的速度向上增长，这些人中有的在我目不斜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之后，也恨恨地装作不认识我，扭过脸走开了，有的会冲上来说“拽什么拽，不想做朋友就直说嘛，搞这么酷你以为你谁呀”，有的在我面前摇摇手问“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见我一脸茫然之后，忿忿地掉头离去。

我知道我正在一个一个地失去他们，但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我突然间谁也不认识了。

医生说我生病了。

“你这里生病了。”他敲了敲我的脑袋。

可是我很清醒，除了无法确认自己认不认识面前的人，我一切正常。所以，我不要被关起来治病。

我离开了这个由熟悉变成陌生的城市，去到另外一个真正陌生的城市，那里的人我谁也不认识。

我找了一份快递员的工作，暗自庆幸自己看人类之外的东西还没有出现差错，还能认路。我想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把这个城市的所有道路所有地点记得滚瓜烂熟，它整个轮廓在我脑中会像某个人的脸一样清晰无比。

我的房间里找不到镜子，我从来不照相，我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我不与任何人交谈，不与老板交谈，不与同样骑着电动车送货的同事交谈，不与交货收货的顾客交谈。

我觉得这样生活也挺好的。

一切都很顺利。

*

作者说：

有天晚上洗脸的时候，突然间觉得镜子里自己的那张脸有点陌生，因为洗面奶的泡泡，因为浴室里昏暗的灯光，因为老旧浑浊的镜子，还因为我那神经兮兮异想天开的大脑。

于是就有了这篇小短文。

其实更像是某个故事的开头呢，或者说是某个精神病病人的发病过程。。。也许每个精神病病人都能讲出一段段离奇的故事啊。

希望你们会适应我这种讲故事经常戛然而止的怪异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