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我们这样的年轻一代的离开,对于留在家里的亲人,大概类似于一种死亡。拿我自己来说,一年当中我很少回家,也很少给家里去电话。就算在外面吃了很多苦,也只是找几个朋友喝一圈酒,然后宿醉去上班。要是还梗在心中,就一个人慢慢地失落,然后自我调整。不去寻求家的安慰,一是不想听他们唠叨,二是觉得太让他们担心不好。似乎因为年龄越大的关系,对家庭,很难再产生枝繁叶茂的感觉了。
于是,我们一边在城市里苦苦挣扎,一边寻求心灵的慰籍。旅行、书籍、音乐、电影,甚至自己的另一半,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有太多时间去胡思乱想,这种说法换个粗痞的词来说就是打发时间。是的,我们不断地找寻着一些事情来填补,工作之外我们身处城市的之中的巨大落差。
昨天因为自己发展的问题,给我爸打电话了。原本只是想让他帮忙看下是A事项好,还是B事项好。结果在一通絮叨下来,几十分钟的通话变成了父子俩的相互埋汰与抱怨,与原本电话的初衷背道而驰,反而闹得不欢而散。
这样的事情,在我20到24岁的时候经常发生。那段时间,由于我再一次私自的跳离了父辈期待的轨道,所以跟家里的关系闹得很僵。再加上那段时间确实也没有混出什么样子出来,所以经常被打电话念叨,而我这个人又受不了激。特别是很家里相处的时候,一激我就会容易火气往上冒,然后说漏嘴,结果可想而知。
好像大家都一样,不管自己混的好与不好,在给家里报信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的报喜不报忧,然而就就成了我和我父亲战争的由来。我的父亲是一个琐碎的人,每次只要我不如他的意,就会从小到大的把我数落一通,关于那些年少无知和耻于提及的事情。每次这个时候,我偶像一个被逼急了而穷凶极恶的人,开始口不择言的顶撞,但还算有理智。恰恰因为这点理智,每次都让我的顶撞落败,这种感觉就好像你有心事急需把自己灌醉,却特么的久喝不醉。所以,那几年我频繁的更换手机。
后来渐渐长大了,学会足够的奸诈后,与家里的交流也少了。每次和朋友提及我顶撞我爸的事情,我朋友总会一脸庆幸的开玩笑说:“你应该庆幸你爸没把你灭口。”这句话仔细想想,其实也蛮对的。以前有个笑话是这样的:”生个孩子来打着玩,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多少戳中了很多人的心。
和家里联系最少的那段时间,我一个人独居在长沙的某个角落,日夜颠倒的靠码字为生。那是一片还算高端的住宅小区,有很多的家政公司。这些公司为了拉业务,天天会用传单把我的信箱塞满。
12月的一天,我结束了一段不算短途的旅行回到蜗居的长沙。潮湿而阴冷的空气,连带着郁郁不欢的天,再加上灰头土脸的我,心情不免有些黯淡。打了家政的电话后,躺在地毯上装死。
说实话,我对长沙的家政是挺没好感的,她们势利、呱噪、还爱占小便宜。
但是这回这个阿姨就把我镇住了。
20分钟后敲门声响起,我极不情愿的从地毯上起来,松松垮垮的像个刚吸了毒的堕落少年一样去开门。”小哥好“一个大嗓门的暖烘烘的声音,劈头盖脸的向我砸来。然后一个阿姨循声笑眯眯的跨进来,先换鞋,再摘下围巾,露出长方脸和大眼睛,一头小卷发随着她的动作抖啊抖的,”小哥你好啊!“阿姨扬起手中工具箱,我赶紧让路。
阿姨打开工具箱,利落地开始忙活。我去厨房倒杯水,一大团红衣在里面转着圈,发出各种声响。我去厕所,里面水声潺潺,连墙壁都是湿的。 我只好缩到沙发深处,阿姨又把我赶起来,将沙发大卸八块,一面面吸尘抹灰。她简直无处不在。我没辙了,去阳台上抽烟。阿姨迈着大步子拖地,一边拖一边跟我聊天,“小哥啊,你看你烟灰缸都插满了烟头,少抽点烟呗!”“小哥啊,看你瘦的,你要多吃点饭啊!”“小哥啊,我看你嘴巴都起皮了,来吃了阿姨这个橙子!”所有对话几乎都是命令式的,逼迫的我只能“嗯,嗯”的来回答。可我却一点都不抗拒这种命令,要是换了我妈,我肯定嫌她唠叨。
送走阿姨,我看着窗明几净,有点累,仿佛刚看完一场大戏。想想阿姨叫我“小哥”,自己笑了一会儿。之后的下周,下下周,我都特地挑她有空的时候专门约她来。
“小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两个月后阿姨终于问了这问题。我知道她忍了很久。有时候她早上六点来我还没睡,有时候她下午三点来我还没起。她见过我一言不发,对着电脑蓬头垢面地打字,也见过我挺尸般摊在地毯上翻书——通常都在正常人上班的时间。我斟酌片刻,说我是个写字的。阿姨瞠目结舌了一会儿,然后静若无物的小心翼翼搬开我摞在地上的书。
“小哥你一定很有学问呀!”我遂无言以对了。
第一次见阿姨就觉得亲,后来我才发现,不是亲,而是和家里闹矛盾那么久,我比较渴望被人关怀。我的窝平常像一个墓一样,窗帘从来不开阳光进不来,为了培养写作心境,我听得音乐都比较幽幽怨怨,经常不开灯,为了阅读需要只会点盏小台灯。每次阿姨来,一进门便不由分说地扯开窗帘打开窗,抢了我的烟灰缸倒掉,残茶也倒掉,然后吸尘器,拖把,锅碗瓢盆,天下万物都跟着她一起跳舞。看着阿姨在房间里穿来穿去,满头冒汗,我其实有点蜀犬吠日般的高兴。家什们依次明亮了,我蜷在一边成了个小孩,好像过春节前看大人们扫除,心里安宁,又觉得被宠着,屋外很远的地方鞭炮就要响起来了。
这种感觉,让我更加的确定我心里却少亲情的那种温情,而阿姨恰好能给我带来这方面小许的温情。
一百平的房子打扫三个小时,收费120元,不知多少是付给阿姨的。我心里算算,她挣得实在不多,于是就将她介绍给住在附近的朋友。朋友们用过一两次,嫌她吵闹不细致,纷纷换了人,我一直没有。
日子久了,连保安都与阿姨熟。不用我说,她便知道我放在门口的空酒瓶是要丢掉的,阳台上的花是要浇的。有时朋友们来玩通宵,各种垃圾满地都是,厨房摆满用过的餐具;我无法面对这一切,早上给阿姨开过门便躲进卧室补觉。再醒来,阿姨走了,全屋焕然一新,桌上放着她替我泡好的茶。也有时我交了稿虚脱赖床,她怕吵我,便不开吸尘器,爬在地上一块块地擦地砖。快递上门,她大笔一挥,签上自己的名字。
翻翻跟阿姨的往来信息,对话常是,“小哥我今天又犯错误了,又打碎了你的杯子,没敢跟你说,多少钱我赔给你……”——其实我在床上听到一声脆响,怕阿姨尴尬,憋着尿没出卧室。“不用了阿姨不用赔。”……“小哥你真好!”
“小哥你的吸尘器坏了,你买这个——”发来一张图。
“小哥你洁厕灵用完了,你买这个——”又是一张图。
“小哥你花记得搬进来,我给它搬到阳台赛太阳了——”还是一张图。
也有的时候是这样:“小哥我今天喝多了,你也早点睡呀!你太瘦啦。”“小哥今天起风了,你多穿点衣服呀!”
我经常觉得,阿姨就是我另外一个家人,弥补了我家庭争执的空白。
最后一次见到阿姨,我们约好,我一回来便通知她。我将没吃完的水果蔬菜给她带回家,背好她的大包,阿姨挥挥手走了,“小哥你真好!”
我给阿姨发了信息,没有回音。打开手机应用,阿姨显示“约满”,我想,阿姨好忙啊。然后我自己抹了灰,擦了地,烧一壶水泡上茶。阿姨上次来打扫时,曾与我合力搬开沙发将歪了的地毯归位,但我发现矫枉过正,地毯又向另一边斜着。我想着下次要和阿姨一起再挪一次。
几天后,阿姨的账号给我发来一条长信息。“我是阿姨的闺女!”信息说,“我在纠结到底回不回您的信息!但是看到您和我老妈的聊天记录,感觉您对我老妈挺好的!谢谢您以前一直对我老妈的照顾!我老妈于X月X日突发心肌梗塞没啦!”
我握着手机很久很久,不知道如何反应。不只是对于阿姨,还有对我家里的。
阿姨的信息,我一直没删。好几次我在晨起的懵懂中听见阿姨按响我的门铃。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用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去填补她的消失。比如说,她其实是与偶遇的初恋情人私奔了,生活在水草丰美的野外,再也不用打扫卫生……内心深处,我试图绕开硬邦邦的死,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现在,仍然有各种阿姨上门来帮我打扫卫生。每次换一个新的,互相不留电话,不聊天,连姓名也不交换。我有意识地将与每一个阿姨的关系都维持在经济层面。我的房子通常很干净,窗帘很少拉开,而歪着的地毯依然歪着。就让它继续歪着吧。
我一直都很惧怕生离死别,爷爷去世的那天晚上,我跪在地上嚎嚎大哭,哭干了身体里的水分,一半是因为内疚,一半是因为恐惧这种生离死别。
虽然我现在还在继续反抗来自于家里的意志,从不试图去和解与缓冲我和我爸的关系。表面上我看起来很离经叛道,但我潜意识里还是很在意这种争执的局面,因为通过争执,透过我爸那中气十足的喝骂,我可以知道他这个高傲的目空一切的小老头,身体目前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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