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自黄泉,我有一个师父,他不允许我叫他师父,是因为我已被他逐出师门,也可能是觉得师父这个名字显老。可他不知我叫他师父,是因为师父这个称谓于我来说是崇敬、信任、亲昵。他不喜欢,我就称他为他。我已经忘记了初次见到他的场景。那时我在地狱里受轮回之苦,每日如同上刀山下油锅,是他救了我。
据后来他自述,他说他原本是山深不知处的一名云游道士,每日潇洒自由,鹿鹤相伴,突然有一天我闯进了他的道观,他的道观不大不小,很是干净,被他打扫得没有一个蜘蛛网,倒是少见。我闯进他的道观里的时候,负伤在身,血从胸口淙淙流动不止,我扶着道观门口,只见一个一身长袍,头束道冠,手拿浮尘,身背一把宝剑的人,月光下,眼里星光闪耀,他一边向我走来,一边问道:“谁?”身形飘逸,如行云流水,我说不出话来,一歪头倒在他扶我的臂弯里。
醒来的时候,衣服已经换好了,胸前的血渍也没有了,我有点惊讶、惶恐,据后来,他玩味的对我说:“你一个姑娘家的胸还比不过一匹瘦马,况且见你之时血又多,实在无甚把玩之处。”我心下一惊,没有想到看起来如此端正方直的他竟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会戏谑别人的顽童。
他问我从哪儿来,也不问我为何一身是伤,只每日端来清粥小菜,我说我是只血吸虫,他笑笑,点起了熏香。他老是讲一些恐吓我的话,他说在他道观里有一只鳄鱼,到了夜晚眼睛如铜铃般大,我自是不信,心想就算有那也是你自己养的罢。他在我身边擦拭他的宝剑,白天带我游他的道观,有时看他那道观池子里的乌龟,每晚点着熏香入睡。
突然有一天,他对我说:“做我徒弟吧,我会教你很多东西。”果然,他教我道法自然,入定,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心境澄澈,我的伤好了不少。他说,你的心老是在下雪,不若乘风归去。
他老是擦拭他背上的那把宝剑,也没见他有什么仇人要杀的,我有时候也忍不住想,一个仙风道骨般的的人物怎么会有如此重的杀伐气,不过奇妙的是这股戾气可能因他常年修道,被淡化得让人不察。
有一天,他问我:“想不想学练剑?”我点头,他教我练剑,我老是把剑刺偏,他说,你的心是空的,我说不是,我只是腹内草莽,语毕,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他不知道,能够遇见他,我能空的心是何其幸运。
我说我来找你练剑,他翻了个白眼,这个白眼我记得特别清楚,他仿佛极端鄙视我的剑法修为,我摊摊手。
有一天,我对他说,我看见萤火虫了,他说我可以把萤火虫抓给你,我笑道:“不好抓。”谁知他赌气般的抓了好多,一闪一闪,好温柔的光。我把它们从他手里捞回来放了,他说,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
他说,你狼心狗肺,我不知发生了什么。问他,但他没回答。
有一天,趁他睡着,在他的床榻面前,我弯下腰,手指不由自主地划过他的眉眼,他的鼻梁。我爬上床榻,偷偷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感觉很安心。
偷偷画了幅他的画像枕在枕头里。
有一天不知是哪里来了一个小孩子,眼神忧郁,奄奄一息,我扶起他,突然他变作一只狼,朝我手臂咬来,我慢了一下,被咬的手臂满是血。那小孩跑了。他来了,说他刚下山去了一个酒馆,见我如此,他对我说:“早告诉你不要乱发善心。”语罢,他竟难过得跑到道观里的池子里,他说有时见你我觉得我无法呼吸。那时我并不明白他语出何意。
他说他在酒馆里待了一天,听那说书人讲故事,那说书人讲起了云野里的精怪故事,他听得津津有味,那说书人讲故事时抑扬顿挫,声泪俱下,竟是把那桥姬和灯怪故事给讲活了一般,讲罢众人皆叹,倏忽,那说书人变成了一缕青烟。留他怅然若失。我竟不知他原来也是喜欢妖怪故事的,若是知道,后来我想,他若想听,我会讲一箩筐的故事给他。
他一边给我包扎一边讲他在酒馆里的所见所闻,他说他在回观的途中下起了雪,他的心尖上也生起了雪。我突然侧起身吻了他,他溜了,说他想写字,我看他笔法气息一点也不稳,便问道:“师父,你怎么执笔气息不稳啊?”他一边红透了脸一边啐我,又仿佛想到什么悲哀的事,“你想到我时才叫我师父,不想我时众生皆是你师父,你打架时说自己笨,不打架时就聪明了。”我当时不懂他悲哀的是什么,后来懂了。
我打趣道:“师父可愿为我上刀山下油锅?”他说我的心是一片荒漠。
我挑起他的下巴:“师父,走的这些天,我很想你,你知道我睡在哪里吗?在你的床上,好像哪里都有你的气味。我想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要抱着你,睡在你怀里。”他听了,只说我心内有猛兽,一边耳根红透,一边对我说:“你还是对着群山说这些话吧。”
从那以后,他就躲着我,说要将我逐出师门,送我下山了。每逢此时,我只对他嬉皮笑脸,说不走不走,一辈子也不走。他说:“我这小庙留不得你。”我想我是爱上他了,我的心里留下了一整片位置,等他。我问他,我在你眼中是什么?他说,一片晚霞。
他用尽各种方法赶我走,“你见过下水道的盖子吗?你太孤独了,除了我恐怕没人愿意愿意听你胡唠”,突然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内心无尽的的委屈与难过。他是讨厌我了吧。可我还是赖着不走。
有一天夜晚下雪了,我捡起雪地里的一块雪,扔进他后颈窝,他被冷得打了个寒噤,嘴角弯弯,我有点搞不懂他了。他又骂了我一句:“还不早点睡。”
他起床种稻子,我在田野里看他一颗一颗的栽种稻苗,多了一丝人间烟火,他认真的样子真好看。其实对我来说,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好看的。
他说;“你要留下可以,不过要每日为我抄经书。”
那是我第一次用毛笔,自我感觉还不赖,他却说,你像一尊佛,我“哦”了一声,心想,不是你让我抄经书的吗?他看了我的字,“繁复无序,重抄。”他则每日插秧去了,说我真是个木门。我真觉得他像一头繁忙耕织的倔牛。那时,竟然有位外地云游的公子,来观里束冠沐服,也有几分师父的身形风骨。他倒夸我字写得不错,我心生欢喜。
春天来了,桃花灼灼,灿若云霞,我邀师父同我看桃花,他应允了,我知他在,便回房透过木格窗悄悄画了他看桃花的样子。漫漫桃花,在阳光照耀下,花瓣阴影分明,有的随风飘落在他头上,他衣袂飘飘,抬头看花,真真如画中仙,一瞬间,有些痴。直到他叫我,我知他在桃林,便不应他,继续画他。
“这桃林的桃花瓣有些硬呢。”他说道,用布袋拾起了一大包桃花瓣,“这个用来酿酒,味道极美。”我收下了那包桃花,用他教我的法子做了六坛酒,埋在观里的一颗梨花树下。
他说天气渐渐转暖,有蚊子了,我跟在他身后,“怎么办呀?”他白了我一眼,用熏香,“那包硬桃花怎么样了?”说着他看向观里来的一位云游的姑娘,“你看看人家多温柔,哪像你,活脱脱一个野蛮猴子。”说着他的眼睛似乎都要贴在人家胸前。“今天是我的生辰,祝我生辰快乐。”他不理我,我只看着他。“有风吹过”,他笑笑说,看着我。
阳光晴好的午后,我借着阳光看经书,他散着他的衣袖,我见他也在阳光下,远远的坐在道观里,对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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