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悠悠也水悠悠,一杖雪深任自游。
长安的雪还是落下来了,苍苍茫茫,有些像阿娘在家的絮絮叨叨。掌柜的客栈被雪掩了门,屋檐挂着冰凌,现在正在淌水,太阳出来了,却加深了天地间的寒意。
“没看见门都被堵住了没,还不去戳雪,免得客人来了。”女掌柜起了大早,衣服都穿严实了才开门。她指着门口的大雪,“明澄,你可不能偷懒啊,可是我把你捡回来的,不然这么冷的天,你早冻没命了。”
“是,掌柜,我这就去。”十三四岁的少年抱着扫把小步慢跑出来,身上的衣服明显不合身,本来就小的年纪更显得如稚子。
“等雪扫完就进来吃吧。”女掌柜进了屋后,就带上了门。
明澄是两个月前来到长安,那时长安还没下雪,阿娘也还在她身边。阿娘的绣活很好,但长时间在昏暗的烛光下做绣活,她的眼睛已经接近半瞎。她最后接的一个绣活大约要花一个月完成,她整夜整夜地咳嗽,明澄好几次含着泪劝她不做,但是阿娘太固执,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最后是明澄一个人去交的绣品。阿娘最后的交代是让她去长安找她爹,只是她一个小姑娘,半路上钱财还被人偷了,最后倒在客栈外,幸而被收留。
女掌柜人有些刻薄,心却很善,其实从她把明澄捡回来就可以看出来。不过她名声不太好,经常有人在背后说她是被婆家嫌弃招致丈夫休弃所以才出来开店。
“明澄,快进来,有客人上门了没看见啊。”掌柜扯着嗓子喊明澄。
“这就来了。”
进来的是个穷书生,至少从外表上来看是这样。
穷书生裹了几层薄布衫,不见半分臃肿,身形清瘦地很。
“住店,一个月,先弄几个小菜来碗饭吧。”书生虽穷,给钱倒是果断。明澄在接过钱时明晃晃看见他手背上的冻疮。
掌柜把她拉到一旁,轻声嘱咐,“去给他准备一盆热水放在他屋内,再准备一床厚棉被。”
明澄有些不解,她看向书生,很普通的样子没有特别,不懂掌柜为何破例加以关照。
“这些书生,鲤跃龙门虽在少数,但谁知未来事,现在善待一盆水,以后将回馈更多。”掌柜难得和她解释了一通。
明澄烧了水送到了楼上,待书生上来,她昂着头,“我家掌柜让我准备的,你且洗洗吧,还有,这个。”她伸手递出一个小瓷瓶,手还瑟缩了一下,似乎是舍不得,“给你,治冻疮。”
“多谢姑娘,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就不浪费姑娘的药了。”他摆手拒绝出乎了明澄的意料,明澄本来准备奚落几句,此时却径直把药放在了桌子上,噔噔噔就跑下了楼。
“明澄,我一直没问,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跑到长安来的。”掌柜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头,漫不经心地问。
“我来找我爹的,只是半路上行李什么都丢了,我认亲的信物也没了。”明澄低着头,有些沮丧。其实她对认亲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热衷,只是这是阿娘的遗愿,所以她才千里迢迢赶往长安。
“那你爹叫什么你知道吗?”
“我娘还没来得及说。”她头更低了。
书生每天生活都很规律,卯时洗漱,辰时、申时两餐,其余时间几乎都在读书,不过到巳时他总会消失一个时辰,后来明澄在街道旁碰见,才知道他是在以为别人写书信、字帖等营生。
书生叫季尧,这是明澄在他住店的一周后才知道的。书生几乎不人际交往,所以明澄也很少和他搭话。只是在寥寥几句中知道他是来自河西,是为求学而来。
“你天天读书不觉得烦闷吗?”明澄放下刚烧好的热水,扭过头问他。
书生抬起头,有些惊诧,“读书本就清苦沉闷,总要能定心才行。”
“哦。”明澄眨巴眼,闷闷地说。
她坐在长凳上发呆,想起刚才看到的书生。书生在店里养了一段时日,不像刚来时瘦的脱相,身上不合时宜的着装。他身着青色长衫,身形清瘦挺拔,现在看着倒是有几分清俊模样。
明澄想着想着就弯了嘴角,掌柜一直盯着她看,她也没发现。
“这是开了窍,在思春呐。”掌柜突然凑在明澄耳边小声说。
像一个惊雷在她耳边炸开。她的眼神还有些懵懂,脸色却唰一下红了。
过去她在家乡,常见的不过是屠夫、农民、匠人,与读书人接触很少。村子落后,也没有什么有出息的读书人。现在的季尧他对读书的热衷其实是很打动她的,但也仅此而已。
“书生他,一心都在学业。”明澄干巴巴回了一句。“我没有那么喜欢他的。”
掌柜没有接话,只是用莫名的眼神朝明澄笑。
长安的冬季格外漫长,尽管池塘边柳枝抽了芽,迎春也开了花,但燕子却还未回巢,池塘也未曾破冰。
明澄闲时总是爱观察书生,或者为他奉一杯热茶。冬天书生的墨砚结了冰,她就为他用热水泡开。书生总是推拒,她也不放弃。
书生续了租,在这里住满了三个月。他得到了当朝大儒程立的赏识,并拜在其门下。说来也是巧,他的替笔书信偶尔被程立发掘,程立惜才,将他招揽门下。书生几乎是一步登天。
明澄得知这个消息时心里既激动又有些感伤。书生将要离开客栈了,这三个月,明澄几乎习惯了每天看书生读书,听他念“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
她从来也不凑在他近旁,只是隔着一定的距离,听他用朗润的声音读书,无知无觉地消磨时间。
书生是有所察觉的。他有时沉浸书中,但有时分散注意力就发现小姑娘的目光总是落在自己身上。他总是无声的拒绝,其实可能是他也很享受这种感觉吧,怕太过严厉的言辞会使小姑娘生出退意,而不再对他停驻目光。
他马上要离开这里,他知道,他有更广阔的天地。书生看向小姑娘,在她为他奉茶之后,他喊住了她。
“以后不用了,多谢你这些日子的关照。”书生面无表情,低闷的声音似乎从胸腔内发出。
“我……”明澄瞪大了眼睛。她想过书生会走,但是她没想到书生会先绝情拒绝再走,明明,她还没有表露自己的心意。
雪山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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