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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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姚建新坐在阶前逗弄家里的两只小乌龟的时候，头上砸下来一只大灯笼。

这大灯笼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颜色泛了白，下面的流苏也早已七零八落，锈断的挂钩在地上“晃当晃当”转了几圈才停下来。

他抬头看，檐下挂灯笼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筑起了一个燕子的泥窝。

家燕是不能随便驱赶的，这灯笼怕是挂不回去了。隔得不远，成对的另一只还在微风中轻晃。

他叹口气，十六年了。

十六年前的那一日，村道上来了好些人。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手上没拿东西的也不甘示弱，配合着锣鼓声，扯开嗓子大喊：“给大学生送灯笼来啦！给大学生送大红的灯笼来啦！”沿路的村民没有不跟着的，乌泱泱地站满了一整个院子。

他带着儿子姚飞站在阶前，心里很是得意，面上却得压着：“都是小飞自己争气，我每天要出去干活，哪有时间管他。”听的人心领神会，立马接上：“这说明我们小飞是真聪明，村里第一个名牌大学生嘞！”

村长指挥着，灯笼很快就被挂了起来。从此以后，这两簇艳丽的红就成了姚建新家独有的标牌。但凡有外村人过来，没有看不见的，看见了没有不问的。

正想着，他的思绪被村道上的嘈杂声打断：“我家小云非得让我去，你们说我家里一摊子事可咋弄？”

-02-

说话的是斜对门的跃军媳妇飞琴。她的女儿比小飞晚一年考上大学，同样也在杭州，但是是个二本。级别不够，村里没给送灯笼。

小云毕业后留在杭州工作结婚，前几个月刚生下二胎，听意思，应该是要飞琴过去帮忙带孩子。

“我可真不愿意去。你们说，我们这里空气多好。有山有水，还能吃到海鲜。小云家呢，大倒是挺大，”飞琴瞪大眼睛，对着围拢过来的几个女人摇头晃脑，“有130平呢，对，对，挺大的。就是去了那里，连个用土话聊天的人都没有，憋得慌。”

姚建新听了这话，暗自撇嘴，130平！说的倒是好听，那是在郊区！他儿子家虽然没这么大，可却是在城区，能比嘛！

一会儿工夫，嘴上说着不愿意去的飞琴已经在合计着带点什么东西了给小外孙吃了。

要么他也带点东西去儿子家瞧瞧？小飞现在住的房子是两年前为了孙子欢欢上小学买的，他还没去过呢！

和村里的大部分年轻人一样，小飞只有过年过节才回老家，每次都是屁股还没坐热呢，就又要回去了。热闹了几天的房子，像是被抽干了的水田，一下子就没了生气。

前两天小飞打电话过来说，十一放假准备出去玩，那差不多得有小半年回不了家了。欢欢现在都上一年级了，和他这个爷爷相处的日子加起来还没有两个月呢！

他得去瞧瞧。

打定主意之后，他先去田里转了一圈。青菜长得正好，走之前再摘；南瓜吃起来面面的，还很甜，孩子肯定爱吃；前两天还收进一个三四十斤的冬瓜，不好带啊，切一块够吃几顿就行；其他豆子呀、白菜呀也稍带点。别看这些东西在农村不值钱，到了大城市，可都变成了“绿色食品”，金贵得很。

然后他又去了趟海鲜市场，跟相熟的小贩要了一板箱的梅鱼，回家就给分成四五条一小袋，冷冻起来，明天好装进泡沫箱里。

一切准备就绪，姚建新给儿子打电话。

“小飞，我买了点你最爱吃的梅鱼，这两天上趟你家。到了车站，我坐几路车过去？”他拿这么多东西，内心是希望小飞开车来接的，但又怕给他添麻烦。

电话那头的姚飞显然没料到父亲会大老远过来，迟疑了一下才说话：“嗯……好啊，您别坐公交车了，买好票了给我电话，我到时候开车去接您。”

兴冲冲地买好了票，又从隔壁王嫂子家借了个她平时卖菜用的拉杆车，把要带的东西装得满满当当，姚建新往车站出发了。

自从年轻人都往外发展后，这个村里的女人大都跟着去洗衣做饭带娃了，男人呢，也有跟着去的，但都住不长，一来光吃不做怕招人嫌，二来从一家之主“沦落”到没有话语权的老头子，任谁一下子也缓不过劲来。

不过有了送东西的由头，姚建新就没这么纠结了。听说欢欢的学校就在小区附近，接送上下学的活儿他总还能做吧？买个菜什么的也可以啊！

这么想着，他对自己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

谁知，刚踏上那个繁华的城市，他就懵了。

-03-

长途车快到的时候，姚飞打电话给他，说自己临时有急事要处理，帮他叫了一辆滴滴。听儿子的意思，滴滴就是一种出租车呗。

花了差不多十分钟，七拐八拐找到那辆打着跳灯的白色滴滴车，姚建新瞄了一眼坐在驾驶座上面容不善的年轻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终于到了小区门口，“金色家园”，没错。

谁知西装笔挺的保安把他拦住了：“访客请登记！”

几幢几零几来着？刚才小飞在电话里和他说了两遍，瞧他这记性！3幢？还是6幢？403？还是304？完全说不上来，只能再给小飞打电话。但电话那头嘟嘟嘟响了三十几秒，没有人接。他又不知道儿媳的电话，这可咋办？

只能等了。姚建新拿着手机蹲在角落里，隔几分钟就打一个，还是没有人接。

他把泡沫箱的胶带撕开一条缝，伸手进去摸了摸。还好，还是冰的，不过得赶紧放冰箱里了。已经四五个小时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他站起来，走到小区门口朝里面张望。说不定儿媳妇等不到他，会下来迎一迎。

“您家人叫什么名字？”西装笔挺的保安发话了。

“幺……费……”普通话听听没问题，但是说起来，姚建新总觉得自己的舌头像是捋不直的弹簧，费劲！

“幺？”保安一边重复一边在业主名单里翻找，“没有啊？幺？”

姚建新凑过头去看，指着6幢403：“喏！”

“姚飞！”保安觑着眼睛看了看他，开始打可视电话，和对方说了几句，就把姚建新放了进去。

幸亏还认识几个字。他嘘了一口气，顺着保安指的方向走去。

到了6幢门口，他又犯难了，要怎么上去呢。这个门好像是要刷卡的。怎么搞得跟谍战片里的保密局似的？

看到有人出来，他赶紧拉着拉杆车进去。结果车轮子卡在门阶上。虽说这个门阶不高，可是东西重，他试了几次还是拉不过去。

正当他转过身，准备弯腰抬轮子的时候，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爸？”

来人是姚建新的儿媳夏蓉，她皱皱眉，从后面推了一把车子：“您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刚才姚飞也一直打您电话，说打不通！”

听了这话的姚建新慌忙掏出手机，原来没电了，只能讪讪地朝儿媳笑笑。

进了电梯，轮子又在门轨上卡了一下，夏蓉试着推了几下没推动，蹲下来抬轮子的时候嘴里似乎咕哝了一句什么，姚建新没听清，清咳一声：“呃，这些东西我都是亲自侍弄的，保证健康。”

他仔细记着夏蓉的动作：刷卡，然后按楼层号4，嗯，很简单，学会了。这下，他就不需要开口问了。

姚飞的家的确不大，客厅都没有老家房子的厨房大。而他的住处则被安排在书房，一张展开的钢丝床上。

-04-

把姚建新安顿好后，夏蓉就准备回去上班了，因为上午请了假，晚上就不好再提前下班来接孩子放学。姚建新看她说话吞吞吐吐，主动把这个任务接了过来。

“学校就在那里，叫秋实小学，蓝色外墙的那座，看见了吗？我等下和老师说一下，今天由您去接欢欢。”夏蓉站在窗台上，手指着大概两百米远的那座房子，重复了两遍，最后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要不，我还是让邻居帮忙带回来吧？您这刚来，还不熟悉……”

话没说完，姚建新赶紧摆手：“不用，不用，这么近，肯定没问题，走路我还能不会嘛！放心吧，放心！”

他望了望那座房子，和小区只隔着一个红绿灯，是叫红绿灯吧？应该……没问题。

将带来的东西归置好的时候，才到两点半，离欢欢放学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怕自己找错了路，决定提前出发，就当熟悉周边环境了。出发前，他又往阳台上瞄了一眼，确定出了小区大门一路往左边走就行。

但事情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坐电梯这么一件小事就把他给难住了。

首先是电梯外的两个按钮，一个箭头往上，一个箭头往下，什么意思？应该是让电梯上来还是下去的意思吧？

电梯正在1楼，那就要往上呗！他按下了往上的按钮。

电梯果然来了，他进去按了楼层1。可是门刚关上就又开了。这么快就到了？出门一看，还是403啊？！赶紧又按往上的按钮，重新进电梯，按1，门刚关上，就又开了，出去一看，还是403！！！

这么折腾了几次，他急出了一身汗。这劳什子的破电梯，不会是坏了吧？就在他迟疑的时候，电梯竟然下去了。

姚建新从这四方的铁箱里出来，满脸的茫然。一抬表，已经三点过头了，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朝学校走去。

红灯停，绿灯行。欢欢五一回老家的时候一直念叨着这句话，如今换成姚建新念叨了。他站在路口抬头看，心里越着急，时间似乎过得越慢。

好不容易捱到绿灯，他抬起脚就往前冲。快到对面的时候，“吱”一阵尖锐的刹车声从他的右方传来，有辆车正在右转。

人行横道不是绿灯吗？车子怎么还能开？他生气地朝小车的车主瞪了一眼，骂了两句土话，对方竟然还嘀了他一下，惊得他赶紧往前跑。

-05-

到学校的时候，三点十五分。学校外墙上贴了每个班的放学点，姚建新根据夏蓉的交代，早早就在105班的牌子前站定。

午后的阳光仍然毒辣，他很快就出了一层薄汗。但遮阴的位置看不到校门，他想了想还是站在了原地。

“叮铃铃”放学的铃声一响，学生们排着队陆续出来了。这些孩子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哪个是欢欢啊！姚建新睁大眼睛，眨都不敢眨。

但等到三点四十，还没有看到欢欢。105班的队伍已经在了，很多孩子已经被家长领走了。

带队的老师是个很年轻的女人，他想起中午和保安说话时的尴尬，涨红了脸问：“老司，幺……不，姚……欢欢呢？”

“姚欢欢？您是不是姚瑞麒的爷爷？”

姚瑞麒？哦，好像孙子的大名就叫这个，真是拗口。姚建新嘟囔着，点点头：“他人呢？”

“今天他值日，您再多等十五分钟。”

不是错过了就行，姚建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到人后，他给夏蓉打电话报了平安。过红绿灯时，他特别小心，拉住欢欢左看右看，确保所有的车都停着才敢走，走到一半就红灯了，急得欢欢直跳脚。

到了电梯口，看到电梯停在五楼，他下意识地按下了往下的按钮。站在旁边的欢欢大声喊：“爷爷，你按错啦，你不会坐电梯吗？上楼要按上，下楼才按下啊。”

这时候正好来了几个人等电梯，臊得姚建新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爷爷就是……不小心……按错了。”

之后，姚建新就一直有点不在状态，不是进门忘了换鞋，就是把卫生间的鞋子穿到了客厅。

他忽然很想念家里的两只乌龟。

-06-

夏蓉平时下班早，负责接娃和辅导功课，晚饭则是谁有空就谁做。

姚建新拘谨地站在厨房，看着穿围裙、拿锅铲的姚飞发愣。

“爸，你出去吧，油烟这么大，熏着干什么？”姚飞把他推了出去。对啊，熏着干什么。他出来的时候，居然记得换鞋子，听说这样，客厅的地就不会油花花的了。就是一天下来，穿穿脱脱不知道要多少回。

饭桌上，一家人在聊天。

“我明后天就走了。”

“啊，爸，多住几天啊，家里不也没啥事吗？”

“我把乌龟给忘了，得给它们喂吃的。”

“几天不吃死不了，多住几天吧！”

“最多三天，家里的菜也得人侍弄，下次再给你们摘点新鲜的。”

“也行。有什么需要买的，我给你网上买了直接寄回去？”

“檐下有一只灯笼挂钩坏了，你给我买一只吧。不，买一对，否则颜色不一样不好看了。”

“行啊，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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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荐文编辑：七公子小刀

专题主编：七公子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