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动叛乱后的一个月后,陆纳在此时已经攻陷了湘州,又在禄口击破了衡州刺史丁道贵,形势一片大好。
“萧瞎子怎么还不派人来同咱们谈判?”潘乌累并坐在陆纳身边,一边吃着熟牛肉,一边问道。连日以来他在沙场上勇往直前,又在打败丁道贵一役中立下了赫赫战功,已经被提拔为陆纳副将。
他提的问题和他的性子一样直,陆纳显然也是颇为烦闷,他也不知道萧绎为何如此有恃无恐,把问题又推回去了:“狗皇帝真是铁了心了,他还不放人,真不怕咱们杀到江陵皇宫去?”
潘乌累突然将一块牛肉吐到地上:“呸,他是不是以为咱们没那个本事?他当咱们跟着王将军南征北讨这么多年都是吃干饭的!依我看来,咱们过几天就把巴陵城给攻下来,巴陵是战略要地,巴陵若是丢了,皇帝狗屎都要给急出来!”
陆纳一改平日里的豪放之态,脸上忽而皱了眉,望着地面,叹了叹道:“巴陵怕是不好打啊,城内据有重兵,况且城小壁坚,侯景以前就是栽在那地儿了。”
“那怎办?”
“怎么办?那也得打!为了王郎,咱们兄弟伙死生都豁出去了,还怕它一个鸟城?”潘乌累又看到了以前的那个陆纳。
“对….死生都豁出去了!”潘乌累大笑道。
“死生都豁出去了..”陆纳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这次声音明显比前次低沉了,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
“将军这是?”潘乌累看出了异样,试探着问道。
“哈哈哈,潘兄弟莫不是疑心我不愿为王郎舍身?”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潘乌累尴尬说道。
“我知你的意思,你去把军中当时首议随我起事的诸将都叫到我这儿来,就说有要事商量。记住,只叫意志坚定、心念王郎、重情重义的汉子,当初留意不坚的、犹豫不决的、投机取巧的怂包软蛋都别叫了。”
“好!”潘乌累得了令,便把牛肉往嘴里尽数一塞,大嚼着跨步跑出去。
是夜,陆纳的屋子里座满了将士,都是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老战友。他们直叙至四更,才把话说尽。里面是喧嚣欢闹,追溯陈年往事,旧日情谊。出来时又都各自沉默,径直回房歇息了,外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
几日之后,便移军至巴陵城外。遥遥看去,巴陵仍是以一幅渺小的、却又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屹立在这一片水泽平原之上,它曾叫举国畏惧的侯景都折戟于此,眼下对更是这一群江湖无名之辈充满蔑视。它现在的主人萧循更是雄心勃勃,早就做好战备,誓不放过这一建功立业的机会。
陆纳率领全军在接下来的几日对巴陵发动了猛攻,然而每一次俱是以失败告终。在第四次攻城失败之后,陆纳看着疲惫不堪的士卒,也觉不能死耗在这,便下令还军湘州。经此一败,悲观的情绪难以避免在军中弥漫开来。但是这悲观的情绪无论何时都不会转为失望。每当有心灰意冷的将士在嗟咨长叹之时,陆纳都会恰逢其时地出现,不住的安慰劝服,用他异常坚定的目光高速众人,要等,等候一个时机。
不料早在这个时机之前,先行抵达的是王僧辩前来征讨的大军。
萧绎见数月以来,陆纳叛军仍然未被剿灭,方知自己当时是轻视了他。偏偏眼下又时刻担心萧纪自西边来犯,内患之不除,又何以御外?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急令王僧辩亲率大军讨之。另一方面,他心里却又不敢擅杀王琳了,还是决议将其死期延后,作为筹码,拑制贼军。
王僧辩得知此诏,欣然前往。要知早先萧绎将纵暴逞凶、弑杀皇族的罪名嫁祸到王琳身上,此事本来就是已是君臣之间的秘密协定。而王琳更是早早就当被问刑,自己也少却了诸多烦心。没想到突然蹿出个陆纳,搅得君臣上下,各不心安。唯有早将叛乱平定,这事才算告一段落,若萧绎忌惮内乱,急于招安而将王琳释放,这是置自己于何地?要知自己与王琳既成水火之势,他一旦放出,除了南蛮陈霸先以外,又是树一强敌。
怀着这种必胜的决心和万全的准备,更是凭着他多年驰骋疆场的经验,很快便攻下了两座城池。
陆纳连遭数次败绩,将士的信心却并未因此而溃散,全仰赖着陆纳对下的威望和恩义。每次进军突破,他总是第一个冲锋陷阵;撤退转移,他又是最后一个殿后拒敌。但他并不愿将这份功劳揽到自己身上,他只把军中人心的齐聚归为更深层次的原因,乃是人人念着王将军的恩情。正是这份恩情,令他们成了一只一往无前、屡败屡战的不屈之师。
他们历经辗转,来到巴陵以南的长沙作为据点。而王僧辩亦是紧随其后,在长沙城外一处山坡上筑起高垒,以监视城内,又其周围十数里处,广建围栅,将小小一座长沙城的四面,尽处于层层包裹之中。
陆纳与潘乌累站在城楼之上,凭栏望去,左思右想,想不出个退敌之法。潘乌累心有不甘,猛地拍了一下栏杆问道:“将军看,依眼下形势,等得到萧纪同萧绎兄弟相争的那天吗?”
陆纳大叹一声:“管他等不等得到,现在这战局,能有什么法子,只能继续守着。稍后你同兄弟们知会一声,接下来又要缩减饭食了,还得委屈将士们再多饿几天。”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不是办法的办法。”陆纳无奈的摇摇头,顿住,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忽而拉着潘乌累的手,瞪大眼睛问道:“潘兄弟,你言外之意是…你有法子了!”
“恩。”
“快说快说,妈的,怎的像个妇人一般,婆婆妈妈的。”陆纳一时欣喜,脏话脱口而出。
潘乌累用手指着不远处:“将军看见了吗?”
“恩?看见什么了?”陆纳左看右看,还是未发现什么异常。
“看见那座营帐了吗?最大最漂亮的那个。”潘乌累指的是城外一个垄上的营帐,那座营帐占据了城外地势的至高处,却也因为其端坐于至高处,而离其他营帐有不小的距离,处在一个孤立难援的位置。
“你是说?”陆纳脸上神色忽而郑重起来。
“王僧辩见我军连日以来,困守城中,自信我部不敢出战,故在丘垄之上,安了一座孤营,要居高临下,监视全城。我的意思是,他既如此自负,我正好擒贼擒王...趁其不备….”
潘乌累话一说完,就见陆纳立马甩开他的手,转身骂道:“你小子这么多年仗是白打的吗?怎么没把你给打死了!不行,不行,太冒险了!一定要去的话我也去!”
“将军去了,这座城就完了。现在不是逞勇的时候,陆长史就让我试试!”
“失利了你就死那儿了!”
“反正是要一死的,不如死在沙场上了痛快。”
陆纳回过头来,看着潘乌累他那满是血丝的眼睛,不做声,只是点了点头,缓缓将手搭在他肩上,临走前才又转身过去,传来他豪迈的大笑:“挑上千个信得过的弟兄,今晚我搞场晚宴,吃饱了有力气,干大事!”
“军中粮食,所剩无多,还是留给大家伙长久备用,况且…我看,今晚就要动身了。”
“恩...这么快吗?”陆纳背对着他,“那我把陪了我好几年的青鬃马给你试试,这老畜生,可听话了,陪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从没失过蹄子。”
“既是将军之物,我又怎能夺爱。”
“你就骑上它,别说废话。”陆纳的声音有些颤巍巍的,“这畜生,救过我两条命,有福气。”
潘乌累不再推辞,对着陆纳远去的背影,大声喊道:“将军放心!我一定把它活着带回来。”
夜里,方过三更。潘乌累在城门内清点人马,全数到场,一个不差。先时已有一小股部队作为奇兵,诱引敌军火力,而潘乌累率领的上千死士,则作为此时突袭的主力,一出门便在一遍掩护厮杀声中径直往那座高高耸立的垄丘上冲去。
王僧辩其时尚未歇息,坐在胡床之上,捧卷读书,隐约听得大地震动,也不起身,只问左右外面是何状况。左右出去看了一下,而后回报:“贼军欲趁夜幕从我东面突袭,被大军追得四处逃窜。”
王僧辩把书卷放在地上,讥道:“东面是我集合重军之地,他若想突围,别处不攻,偏攻我锋锐,游民草寇,也就这点谋略了。”
王僧辩说完,突然愣住。将“别处不攻,偏攻我锋锐”又反复呢喃了三遍,大叫一声“不好!召杜掞、杜龛二位将军前来!”
左右匆忙跑出去,不一会儿,又慌慌张跑进来,大喊道:“敌军杀过来了,杜掞、杜龛二将军正同贼人死战。都督,此处不是安稳之地,还是先撤了吧。”
王僧辩到底是国之宿将,各种惊险的场面是见得多了,他面色改也不改一下,就吩咐执戟郎道:“把这危言耸听,祸乱军心的小人按军法处置,推出去斩了。”而后自己径直走出门去,他心知作为一军主帅,一旦此时逃离战场,则全军失首,俱成溃败之势,自己亦难免不被贼人执获,或为流矢所伤。为将之道,便是立于险境而色不改,身披重创而形不变,指挥勇敢,将士同心。如此,方才能转危为安,逆败而胜。
王僧辩高立于丘峦之上,他的目力极佳,即使是在黑夜里,也能视之如常。他很快便分辨出来,那个在万军从中挥舞矛槊之人,面色勇毅,又多贼军护卫左右,料其必是主将。心想:好一个擒贼擒王,我先将你给擒了!
他既看清敌军分布,一面传令杜掞死死缠住贼首,倚仗团团人势,叫其冲突无暇。一面急命杜龛集合精锐,从中切断敌军阵列,叫其接应不能。至于别处的胜负,暂且搁置。
潘乌累虽然兵力较王僧辩要多,但毕竟是乡党少年出身,散兵游勇惯了的,经历的军事训练比起国之凶器犹有不如,若论单打独斗,或不输于王师。但要说对战局进程的把控、对阵列变换的熟稔,显然是相去远矣。
前面的部队眼见就要杀至王僧辩跟前,突而面前横着一排排铁骑,如重峦叠嶂一般堵住去路,穿过一层还有一层。中间的部队,急于援应主将,但却不知穿梭绕行,只是一个劲地向前突去,不知不觉就与身后友军拉开了距离,被人轻易就拦腰截断。后面的部队见前面一片混乱,叫声混杂,分不清主战场,也看不见中军帐,完全不知如何跟上。
潘乌累位于前列,双手挥舞着长矛,左冲右突又时而回顾身后,但见得周围将士,接连不断地倒下,最后绕环在自己身边的,只剩下区区数十人。他心急如焚,明知此役只可速战速决,不能久拖待敌人援军先到,却又处处受制,无可奈何。身体上的劳累与心神上的焦虑,使他的全身都受汗液浸透。可手上的汗珠未能减少他的握力,他持枪的两手反倒是握得更紧,也刺得更狠了。精神上的紧张也没能削弱他的斗志,他一往无前的气势反倒是更加壮大,也更加锐利了。
直到穿过了一层又一层阻绝,他才惊觉,原来重重的阻绝不过只是假象,王僧辩聚集了大部兵力挡在前路,这一面屏障现在冲过去了,王僧辩再无兵力可恃了!
潘乌累见此欣喜过望,向他身边仅存的十多名战友,高喊了一声:“诸君!你我报恩之日,就在今时。”
他遥望着不远处孤立无援的王僧辩,一边策马扬鞭,一边渐渐感到,此时此刻实在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他跟着马背荡漾,随着地势起伏。仿佛而今不是奔行在遍布杀戮的疆场之上,而是祥和宁静的水泽里。可惜这如梦似幻的泡影只存在了一时片刻,伴随着坐下青鬃马一声凄厉的长鸣和四溅的鲜血,潘乌累重重地摔倒在地,掉进了泥泞中,连带着他的追求,他至死方休的报恩之心,一齐被摔得粉碎。
王僧辩命令他埋伏在后的弓箭卫队对着倒在地上的残兵败将又发射了一阵箭雨。而后又把其中的主将辨认出来,他的身体还是热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地呼吸湿暖的气流,他费力地想睁开眼看一眼这个世界,却随之已经永远丧失这个机会了。
同样躺在他身边的是一匹体格健壮的青鬃马,它的胸口中了一箭,但仍然是在不住的起伏,它的眼里有浑浊的泪珠,将出未出的,只是不停地打转,像是为自己没能把福气带给主人而悔恨。王僧辩是识马之人,一眼便看出这是匹百里挑一的良马,他过后命人将其医治好了,欲收为己用。谁知那马却仍然终日里病恹恹的,且不让人骑乘,三天后便也绝食而亡了。
次日一早,陆纳就收到了潘乌累的首级,守城的将士,在三日内,不饮酒,不食肉,纷纷立下誓来:喝便要喝王僧辩的血,食就要食王僧辩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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