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年来,各种消息铺天盖地地传入陈蒨耳中,搅得陈国上下,人人心思不安。一面是王琳连续攻下要塞城池,又以齐国为援,两面合围江东。陈国社稷,摇摇欲坠。一面又是陈霸先因为国中战事失利,忧病日重,外朝之官已有百日未能得见。
陈蒨被皇帝召回南皖来护卫建康,军储戎备,皆委于他一人之手。不久后自京师下达了一道密诏至南皖,陈蒨屏退左右,一个人看着叔父发来的密旨,又哭又笑,当天夜里,便穿着一身素服赶至皇宫。
光照殿里,陈霸先面色枯槁地躺在龙床之上,侍女尽皆散去,只留下了陈蒨一人。皇帝弥留之地的氛围与光照殿这个生机盎然的名字十分不符。陈蒨一踏入丹曦,就感到了一股阴森的寒气,以及飘荡在他脑中、若有若无的尸臭味。
陈蒨一进门就跪倒在陈霸先面前。皇帝的眼睛似乎已经不能视物了,他一只手撑着床垫,一只手反复摸索,最后才搭在了陈蒨身上,像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陈蒨的衣襟不放。
“蒨儿…蒨儿”皇帝的声音有气无力的。陈蒨把耳朵凑近了听,才听到叔父气若游丝般的低嚎。“蒨儿在这,蒨儿在听。”陈蒨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尽管他也曾许多次带着憧憬的心绪幻想过叔父将死的神状,可而今这幅场景骤而生动地浮现在他面前,他的心里却只剩下失落。临近死别之时他才知,什么皇图霸业,帝子野心,都得暂且让位于人伦伤情和死生喟叹。
“蒨儿你别哭….陈国的江山还要靠你撑起来!”
“蒨...何德何能....”
“以后你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了,是谁都抢不走的。”
陈蒨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他有千言万语想开口,临到嘴边却又都止住。
“陈国的地域虽然偏窄,可叔父知道你的性子,你会努力开拓的,是不是?你会让天下四海,都归心于一家的,是不是?”
“是,孩儿一定不辱陛下…叔父圣命,兴文用武,振兴大陈!”
“我知道你有才干,我死之后,你就是我们陈门的梁柱了。”陈霸先脸上扭曲的肌肉中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王琳就要打过来了,孩子,你准备怎么办?”
“孩儿定当挥师荡寇,不负祖宗。”
陈霸先摇摇头:“你贵为天子,怎可亲自踏入前线凶险之地。”又深吸了一口气道:“镇西将军侯安都虽然为人骄矜自负,可是治军有方,在这非常之时,须得加以重用,只是兵祸一加稍息,你就得加以提防。侯瑱虽是侯景旧部,伪朝降将,但能归身有道,是国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切勿对其心存成见。打败王琳的关键,就在此二人,吾儿,汝可要切切记住。”
陈蒨听到陈霸先即使是在此弥留之际,仍然心心念着国家前途,为后人的兴废殚精竭力,咬着牙、忍着泪道:“孩儿谨遵叔父教诲。”
陈霸先说道此处忽然停住,像是再也开不了口似的.....陈蒨心头顿时一凉,正欲俯尸痛哭,又听到陈霸先开翕张着嘴唇说道:“蒨儿,若以后你昌弟回来了,你会如何?”
“昌弟是皇道正宗,我愿自卸冕旒,奉玺以待新君。”
陈霸先苦笑一声:“皇帝这位置,坐下来就有瘾了,看起来是人君拥着天下,其实又何尝不是天下挟裹着人君!一旦你坐上这个位置,你的亲眷、你的僚属、你的臣民,都化作了一道道无形的锁链将你牢牢绑缚在至尊之上了。人生在世,多不由己,一入帝阁,永不得出。”
陈蒨心中思潮起伏:“叔父看似在告诫我为君之道,其实又何尝不是在感怀自身。”
“我不须你禅位给他,他心思单纯,是治理一州一郡的良吏,却不是掌国的大器,这陈国基业,到底是该由你来操持。悠悠众民才放心得下,才能过上安稳日子。我只盼你挂念着几分兄弟情谊,纵是让他做东阿王子,叔父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陈蒨心里一阵歉疚,正欲用真心的自白来平复。却只见到叔父苍老的指骨在其额上轻轻触了下——就忽而停住,又僵硬地往下掉落,最后重重地停在了陈蒨的心口,永远地停住了。
陈霸先死后,朝中人人皆是盼着陈蒨登临大宝,陈蒨也循着所有帝王登基的旧例,推辞了一番,可是人人皆知这不过是一种例行的程序,临川王终归是要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登上帝位。但蹊跷的是,宫内策立新君的诏书迟迟没有下达。众臣顿时便乱做一团,难道而今竟是假戏真做?
侯安都心明腿快,先帝发丧的当日他便赶到了陈蒨住处,未及入坐就匆匆说道:“陛下,国中不可一日无君啊。”
“可是我并无正统名分,如何敢去僭越宝座?”陈蒨不紧不慢地说道,表情叫人捉摸不透。
“而今谁不知道,诏令受阻,唯在中宫而已。”
“皇后有她自己的打算,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照办就是了。”
侯安都掸了掸身上的风尘,笑道:“陛下这是把我当作外人看了。”
陈蒨见他一副邀宠的样子,十分不悦,但心里又尤其明白,这件事情自己不便出面,还得由旁人执行,而侯安都,既是朝中元勋,又领一方重兵,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是逼宫的最佳人选。
陈蒨亲自向侯安都斟上一杯酒,说道:“那就有劳将军替我走动走动了。这杯酒,就当是本王向将军饯行。”
侯安都既得了临川王首肯,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一边起身,一边将杯酒一饮而尽。而后便率领卫士,径直向皇城赶去。
太极殿前,中书舍人蔡景历围在章要儿身边,忽而长跪不起,忽而反复叩拜。嘴里反复念叨的都是:“望皇后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早发懿旨,册立新君。”
章要儿自知无理去辩驳,只得左冲右突,不发一言,想避开内臣的规劝。正当其好不容易摆脱,欲回到后宫之时,忽而内侍慌慌张地趋到她跟前,拜地喊道:“镇西将军侯安都领着一队亲兵,闯到宫里来啦!”
章要儿脸色发白,嘴唇不住地颤抖,默立了良久才道:“你再令人同他周旋片刻,我倒不信他胆敢闯到后宫里来。”
“当今四方未平,皇后就如此对待朝中大臣吗?”一个张狂的声音由远及近,忽然就传到章要儿身边。
章要儿要走已来不及,便冷眼看了看侯安都:“先皇尸骨未寒,将军就如此对待帝室遗孀么?”
“而今国中凶险,非常之时自然便有非常之事。”侯安都俯身答道。
“你擅闯皇城,可是临川王的意思?”
“不是陛下派我来的,是陈国亿万士民的人心催促着我前来的。”
“皇后殿下难道不知而今各处形势?贼军王琳连战连胜,又得了齐人的援助,国家危若累卵。临川王这么多年来为国为家舍身忘死,若不奉他一个名号,如何申行大义抵御敌寇?殿下是饱读诗书之人,国中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怕是比我一介武夫通晓得更加明白,而今怎么竟为了一点舐犊之情就置万民死生于不顾?便是先皇天上有知,怕也不愿意为了一己之私,辜负了宗庙。”
章要儿听他前面几句,心中只是冷笑,“没了他陈蒨,陈国的天难道竟要塌下来不成?”可一听到最后,心中竟又纠结起来:“册立陈蒨为帝,确实是先君的意思。我而今自作主张,法生在九泉之下,难道不会责怪我吗?又或者…即使我再拖延片刻,周人便真的会把昌儿归还吗?若昌儿真能抵达故国,无论是后世史官的笔伐,还是先夫英灵的横眉。我都甘愿一并承受了,昌儿远离朝堂受了那么多年苦,若不给他一个名号,他日后如何在国中立足?!怕就怕母子团聚只是妄想,那我所做的这一切这又有何意义?”
侯安都看出了章要儿的动摇,心中暗自得意:“同妇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终究还是要靠刀兵说话。”便得寸进尺更进一步道:“皇后殿下若行走不便,我这就派人去随取来御玺。”
“罢了,罢了,昌儿若回来,我拼了命也要护他周全。”章要儿暗想过后便咬咬牙道:“不必了,国家重器,岂能交予闲人旁观,还请将军转告临川王,望他一定要谨遵先帝遗命,克复失地,振兴陈国。”章要儿纵然还是屈服形势,却仍想尽力维持中宫之主的威仪,只是她作为母亲的拳拳爱子之心,却无论怎样都是得不到保全了。
“皇后殿下深明大义。”侯安都低头一笑,恭敬地执手拜谢,恢复了人臣应有的模样。
当日,章要儿执着御玺,颁布了册立陈国新君的诏书,旋之便昭告天下。
陈蒨入主台城之后,首先就去了先帝停灵治丧的寝殿。侯安都奉命将新皇的头发裁去,陈蒨两手捧着一束青丝,抵着自己的胸口起誓过后,将其轻轻放入了叔父的棺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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