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狂雪》将我对谭晶的崇拜推向的顶峰。如今,《在蓬莱》将我对陈粒崇拜再次推向了顶峰。
《在蓬莱in Blue Note Beijing》是由陈粒原创的一张专辑。陈粒的经纪人奚韬在观赏画作《黑桥风景》时将画所表达的内容总结为两个字“蓬莱”,后来陈粒在“蓬莱”两个字前又加了一个“在”字,于是形成了目前的名字——《在蓬莱》。陈粒根据鲁道夫•洛克尔的随笔《六人》创作了《在蓬莱》的歌词。《六人》讲述了六个知名人物的精神追求,他们分别是僧侣达梅尔斯都、吟游诗人阿芙特尔丁根、浮士德、唐•璜、哈姆雷特和堂•吉诃德。本书的六个章节分别探讨了这六个人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道路的问题,结尾的一首终曲《觉醒》总结六个人的六条道路,得出了生活的出路的观点。
陈粒的《在蓬莱》同样是一张讨论生活的出路的问题的专辑。整张专辑的前六首歌:《夜神仙-Shadow》、《肿胀-Gold Unfold》、《新一轮-Another Run》、《海洋管理-Ocean Keeper》、《消息-Secret Door》、《有-Place of Empty》,分别描述了六种生活现象,这些现象或给人带来痛苦,或给人带来迷茫;结尾的一首尾声《蓬莱》则道出了世人摆脱这些痛苦和迷茫的答案——蓬莱。
乍一听,这六首歌平淡无奇、奇怪难懂,但通过反复聆听,将它的艺术境界打开时,你会畅游其中不能自拔。
六首歌的歌词分别描写了六种不同的生活困境。《夜神仙》写孤独,《肿胀》写贪婪,《新一轮》写伪饰,《海洋管理》写负心,《消息》写沉沦,《有》写得失。
《夜神仙》篇幅最短,是一首极具现代性的诗。开头写“时针、五点、九点”,选取了几个简单的现代生活中的元素,烘托出了夜晚小房间里孤独的氛围,只有孤独的人才能特别注意到房间中钟表的存在并担心时间的流逝。随后又写“界限,坠入无限,往同一个深渊”,由具体的景象变成了内心的活动。然后再写“暴风狂卷你的空间”、“blows you numb”,之前的以静烘托孤独转变为以动烘托孤独,暴风席卷着主人公,使他麻木,同时又因麻木而变得坚不可摧,这似乎就是成长。最后一句“你能否消解”,表达了作者呼号式的同情和人文关怀。而写“能否消解?”实则是暗示“不能消解”。在快节奏、程式化的现代生活中,孤独是一种常态。
《肿胀》写的是人在金钱面前坠入贪婪的深渊并失去自我的现象。全诗的英文中大多以“我”做主语,带有一种自我讽刺的意味。诗中写了“我”在追求金钱时的一些矛盾心态,金钱本能地激发出来了“我”的勇敢,让“我”不由自主地滑向舒适的空间,同时也陷入了糊涂和贪婪的无底洞中。全诗采用了一种“自我审视”的手法,假定“我”以清醒的视角看着自己由看到金钱、追求金钱、得到金钱、陷入贪欲的无底洞的全过程,然后发现人在金钱面前的这些本能是多么的好玩、好笑。
《新一轮》以一种沉重的布鲁斯曲调写实用主义对人的压迫,节奏稳健沉郁,让人仿佛看到了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全诗写人必须在社会规则的要求下不断表演和伪装,以获得他想要的东西。而获得成功后,人会不由自主的继续表演和伪装,像个木偶用线拉着自己投入下一轮的表演当中。成功和伪饰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阴魂不散地控制着人的意念,使人无法真正的拥有自我和自爱。全曲反复用痛苦的声调演唱“get things done”一句,反映了人们不得不遵循这种以“完成”或“成功”为中心的实用主义社会规则,从而去顺应着社会规则的价值取向,通过表演和伪饰来获得成功,这样的反复重复的“表演”、“着装”使人疲倦、痛苦、无力。但是陈粒又挖掘出了“表演”新一层的心理取向,即借表演而逃避。有时表演只是一种应付,为了不被社会规则所排斥。
《海洋管理》写失恋并不从主人公自己的感受出发,而是在写“海洋管理员(ocean keeper)” 的日常生活,与主人公在大海面看到的景象与自己的联想。主人公本身遭遇了负心,走在海边,看到的不是幸福温馨的场景,而是一个个灵魂被收割,然后装进皮囊,丢进翻滚的海浪中。而海洋管理员每天坐在宽广的海边,看到世间万物随着季节的变化生生灭灭,因此拥有了比世人更加包容的心胸。他每天看到海边形形色色的世人,被孤独、情欲、苦闷所围绕,渐渐沉沦不能自救,而他却劝导他们说:“美丽的心会重生”。主人公看到了海洋管理这样乐观宽广的胸怀,聊以自慰。全诗是六首诗中唯一格律比较整齐的一首,采用排比形式,表达出了主人公心中伤心、愤慨、坚定与希望交织的复杂心情。
《消息》一诗写出了一个青年因失心而沉沦的痛苦内心。所谓沉沦,即是美好与爱情的脱离、爱情与性的脱离的过程。由于无法逾越社会规律,或丧失信仰和精神支柱,爱情脱离美好而成为了一种单纯的关系,性脱离了爱情而成为了单纯的肉欲,成长因此便成为一种沉沦。《消息》一诗中的抒情主人公始终在自我否定,他觉得自己是罪孽的,住在这副皮囊里是痛苦的。这种罪孽感和痛苦反而反衬出他是一个原本拥有强烈自爱的自由生命。自由的生命在被社会规律所戕害的病态成长中渐渐沉沦、消亡,于是他开始向自由生命的起源——“妈妈”呼救。所谓“secret door”就是妈妈带他走向光明的密门。
《有》一诗充分体现了道家“虚无”的思想,无就是有,有就是无。由此体现出一种得失观,即失便是得。“我”放弃了填充在生活中扭曲和繁杂的事物,而在“空境”中却获得了满足感。在现代生活中,人们被太多东西所迷惑、所困扰:多元的价值取向使你处于“做什么都不对”的境地、快节奏的发展速度使你生活不得安宁、屏幕上扑面而来海量的信息刺激着你的大脑、富足的物质满足麻木着你的身心。这个时代仿佛很丰富,甚至泛滥,但人们失去的更多,甚至连亲情关系都变得尴尬。因此陈粒从一种“place of empty”的境界找到了人所失去的精神和健康。
除歌词呈现出不同的内容和风格外,《在蓬莱》六首的曲风也各自不同。
《夜神仙》的最大特征就是震撼。虽采用的是摇滚和电声的乐器,却演奏出了交响乐的感觉。整曲的高潮部分给人一种狂风席卷、昏天黑地、沙尘暴般的意境。《夜神仙》震撼的背后又有一种神秘可怖的色彩,音乐开头仿佛使人置身彼岸花盛开的古墓中,充满了神秘、阴森、诡异的感觉,中间则由孤独寂寞的外界环境转入到内心的狂热,狂风席卷,仰天质问,表现出悲壮震撼的氛围。整体而言它是一个由神秘可怖向悲壮震撼转化的过程,以此来表达一个人由孤独压抑到情绪爆发的情绪独白。中间一段器乐演奏也是一个由静谧向震撼的过渡。一开始,有节奏的贝斯低吟加电吉他的长吟,塑造的是一种神秘的氛围,然后在这过程中逐渐加入打击乐,逐渐打击乐的成分越来越明显,电吉他的节奏也越来越快,将乐曲再次推向疯狂悲壮的氛围,最后由陈粒再现高潮部分唱段直至曲终。
与《夜神仙》的震撼不同,《肿胀》的震撼中并没有太多疯狂和悲壮的成分,更多的是紧张感和秩序感。在它所呈现出来的意境中,你仿佛走进了中世纪神圣罗马帝国摇着钟摆的的大教堂,或看到纳粹军队迈着严整的步伐,突破清冷的晨雾,从城市的废墟中开出,然后向黑暗静谧的森林中挺进。这种意境与歌词中“自审”的笔调不谋而合,表现出了宗教式的救赎和劝导。《肿胀》的曲风也有神秘可怖的成分,但这并不是在突出孤独感,而是在描绘一个身陷拜金和贪欲泥潭中扭曲的精神世界。例如全曲开头的电子合成音,塑造了一种神奇的感觉,仿佛在细胞内部畅游。震撼紧张的主要唱段完成以后则是一段爵士风格的器乐独奏,打击乐打着轻松的拍子,慵懒的电钢声闲适有趣,全曲在不知不觉中结束。
《新一轮》是六首歌当中最悲伤苦涩的一首,其沉郁低吟的曲风中既有《夜神仙》中的孤独压抑,又有《肿胀》中的精神扭曲,因此在这首沉重的布鲁斯当中再也找不到悲壮震撼的成分,只有疼痛无力的苦吟。低吟的贝斯,加上凄凉的长笛将乐曲推向悲的极致;打击乐中的大鼓一下一下秩序井然的重击,仿佛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喊着拍子向前一步步迈出,军鼓同样秩序井然地爆发出来一连串的边击,仿佛纤绳拉动船木的吱吱声;而自由轻佻的吉他声和婉转动情的大提琴仿佛是在疗伤。陈粒的嗓音在这首歌中也是趋向于低音的,多用疲惫的气声和哭腔,拖沓悠长,十分苦涩。
《海洋管理》则一改前三首的曲风,以快节奏的摇滚乐表现出流畅严整的风格。一上来的几声电吉他就流露出坚定刚毅的气势,然后出现快速稳健的打击乐,使摇滚式的抒情跃然耳边。海洋管理写失恋与负心,歌词以排比的句式行文,突出愤恨、无奈进而自宽的感情,因此曲调也配合着严整复沓。打击乐没有太多的花式,但是快速有力,仿佛一个愤怒的人矫健地迈着大步。中间的提琴独奏和电吉他独奏则表达了一个失恋的人复杂翻滚的内心活动:先是提琴伤感悠长,顾影自怜,随即电吉他取而代之,愤怒的心情由心底爆发,主人公重新振作决心报复,但转念一想应该摆脱狭窄的心胸,向着更光明健康的人生迈进,于是电吉他来回变化调式,表达着两种心情此起彼伏,相互拉锯。在此过程中打击乐始终澎湃地活动在独奏的背后,象征失恋过程中无法平静的生活。全曲在宣告“美丽的心会重生”之后,以空灵的哼唱结束,一方面象征痛苦的心境得以平复,另一方面也象征生活的荒唐和无奈仍在继续,无法摆脱。
《消息》是一种狂躁无助的表达,曲风再次回归爵士摇摆风。抒情主人公的生活完全陷入了混乱,无法平静,四处疯狂求助。就好像梦境中的某个场景,当你被某个未知力量所追赶时,你使出全身力气想要奔跑逃亡,可是脚底悬空或打滑,使不上力气,你就像一个小丑一样,干费力气却无济于事。歌曲中的主人公正是这样想要逃出自己正在沉沦的生活,而世界的客观规律却一直在捉弄他,使他无法逃脱,即使使出浑身力气也只能在怪圈中打转。
最后一首《有》则玲珑轻盈,慵懒中透着闲适,乐观中透着无奈。它摆脱了前五首所有的悲,成为一首轻快欢乐的歌。乐曲仍采用爵士风格,但是轻快自然,使人翩翩起舞。在这首曲中,陈粒将道家对恬淡虚无的崇尚与西方摇摆曲风结合起来,渴望从传统文化中找到现代生活的出路。
尽管作为一名未经科班出身的民谣歌手,陈粒在很多作品上的唱功具有局限性,但是在《在蓬莱》六首中,陈粒却展现了大歌唱家般的水平。首先,在一首歌重复的唱段中,相同的词会以不同的强弱唱出不同的情绪。如《夜神仙》中,第一段唱“Limitation”融入在与前几句一致的有序低吟中,轻轻带过;而在第二段时,“Limitation”一词则以更重的声音宣泄式地唱出,将之前的有序低吟突然断开,将曲风突然变至悲壮震撼,仿佛抒情主人公终于忍受不了孤独压抑,爆发了出来。而“Limitation”之后的“low”和“and”两词在第一段中是断开读的,烘托出了顿挫低吟;而在第二段是连读的,烘托出了悲壮震撼。再如,《肿胀》中第一遍演唱时,“A hole”一句以实声硬拔到高音,表现出一种奋力冲破贪欲束缚,冲向天空,追求自由健康人格的情绪;而第二遍唱“A hole”一句时,则以假声轻挑,并曲折向上,表现出一种温柔劝导式的情绪。其次,陈粒在表达不同情境的歌曲中采用不同的演唱技法。例如,在《肿胀》中采用欧美流行唱法铿锵有力的唱腔,唱出高昂明丽;在《新一轮》中夹杂气声唱法,唱出苍凉疲惫,颓然欲废;在《消息》中,嗓音自然带出了颤抖,唱出疯狂无力的挣扎;在《有》中,采用娇作可爱的腔调,唱出悠闲慵懒;在《蓬莱》中,融入一段假声哼唱,唱出混沌缥缈,遗世独立。
《在蓬莱》中,器乐表演有着特殊的贡献。每首歌时长大概都在7-8分钟左右,其中器乐单独演奏会占据一半的时间。在这六首歌中,器乐独奏往往十分令人享受,其表达的情绪比歌词本身还要精准且深远。例如《新一轮》前的吉他独奏、《海洋管理》中的大提琴独奏和电吉他独奏、《肿胀》后的电钢爵士乐,《消息》后的电钢和提琴独奏,都弥补了歌词表达感情的不足。
《在蓬莱》整张专辑具有很强的整体性。专辑中的七首歌并非单独存在,其主题和意境都是相互联系,共同构成意义。内容上,前六首正曲分别表达六种生活困境,最后一首尾声站在上帝视角进行总结,并指出答案。形式上, hole一词在《夜神仙》中出现,也在《肿胀》中出现;《夜神仙》开头的音乐和《蓬莱》的背景音乐相同,意境也一致,形成首尾呼应。因此专辑的曲目的顺序不能破坏,它是一个完整的艺术过程。
专辑的最后一首歌曲《蓬莱》是整张专辑的尾声。如果说前六首歌分别写了在六种困境寻找答案,那么尾声《蓬莱》则给生活指出了一个答案——“蓬莱”。《蓬莱》一诗意境深远、哲思玄妙。诗的第一句“展开白色的平面,升起雾生起露,展开遗世的孤独”,象征世界被打开。第二句“一个圆,世界答案在中点”,象征世界的意义被发现。第三句“世人趋之若鹜,拂水划向最深处”,世人开始追求世界的答案。接下来,“神的窗户,摊开的书,白色的平面”,人首先发现了知识。“神的宠物,吸进剧毒,呼出救赎”,人其次发现了自己。最后,“水面升起雾,世人连成一个圆”,世人追逐世界答案时形成了生活。
“生”是生存,“活”是存活,但“生活”两字放在一起却变成了一个为了存在而追逐意义的过程。人们为了存在而寻找意义,有人追逐幸福美满,有人追逐功名利禄,有人追逐道德上的崇高,有人追逐艺术上的效果。但正是这些追逐让我们陷入了困境——“孤独”、“贪婪”、“伪装”、“背叛”、“沉沦”、“禁锢”。陈粒在探讨生活出路的问题时指出了“点”与“圆”的关系:“圆”象征存在,“点”象征意义。世界是个大“圆”——神的圆。人们生活在其中,为了在这个大的存在中寻找意义,于是“趋之若鹜”,拂水划向圆心。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形成竞争,竞争带来了追逐过程中的困境———“孤独”、“贪婪”、“伪装”、“背叛”、“沉沦”、“禁锢”。竞争中的人谁都不让谁,却挤在一起,反而又形成了一个“圆”——人的“圆”。它象征着生活的真实存在。而神的“圆”(世界的存在)和人的“圆”(生活的存在)共用一个圆心。因此,人为了存在而追求意义,但是意义终难以被追求到,但在追求意义的过程中本身又形成了存在。这就是从“世界”到“意义”再到“生活”的过程。换言之,生活的答案是寻找不到的,但是我们必须坚持去寻找,因为这本身就构成了生活。
圆本身是一个人类至今都没能精确把握的图形:它的面积无法准确算出,只能将其假想为无限接近于三角的一些扇形,用极限理论推算出来;在周长相等的情况下,圆能容纳比其它图形更大的面积……就是这样一个仅能模糊描述的图形,古人用其代表世界。道家用圆形的太极图表达了世界的原理,陈粒是一个深爱道家思想的人,她在《蓬莱》一诗中所阐述的答案也颇具道家意味。“蓬莱”一词所描述的境界便是这个水面上混沌的圆,人们在圆中体会生活的各种困境和痛苦,妄图寻找答案,于是向圆心进发,但世界中心的答案却是不可知的——虚无。人们在追求“无”的过程中,却形成了“有”。这样的思想在她其他的作品中也常有体现。
《在蓬莱》也是陈粒艺术特征承前启后的分水岭。在此之前,她的作品往往入世较深,凸显浪漫主义风格,并且多以民谣的形式唱某个具体的人、某段具体的感情、某个人身上的具体的故事或典型场景下的典型心情。而在此之后,则更突出对自我生活的客观审视与对世间现象的哲理思考,带有强烈的现代主义色彩和象征意味。《在蓬莱》之后的作品,如《花开》、《玩》都有十分鲜明的现代主义意境,风格不再是简单洒脱的民谣,而是融入了多种电音元素的复杂晦涩风格。区别于抒情主题相对明确的《如也》和《小梦大半》,其朦胧性和复义性更加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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