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什么是破碎？破碎是一种从有序到无序的过程。
一个完整的玻璃杯子，从桌子上掉下，然后碎裂了，闪闪的碎片乱七八糟洒了一地。这个过程不可能被反过来，碎裂的玻璃杯子不可能复原再回到桌子上。完整的玻璃杯子是一个高度有序的状态，掉到地板上就变成无序的状态，这种无序状态的演变有很多可能的状态，因为玻璃杯子摔下来时，它们的碎裂程度是不一样的。玻璃杯子从无序性无法再恢复有序性，一旦破碎就很难回归到原初的完整，因为时间是不可逆的。
我觉得人也是一样的吧？一旦破碎，就很难再回归到原先的状态。西方社会有所谓“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指的是二战后的一代人，生于迷惘的时代氛围下，生长在二战之后的阴影和文化衰微的危情中，他们对战争悲剧的梦魇深感绝望，他们感受着后现代和全球化时代“星球离散”、“生命支离”、“精神迷失”的破碎体验。
其实对于中国社会来说，我们也曾经和正在经历这种破碎。在集体文化的规训之下，我们曾千人一面，用共生的方式，以此将个体镶嵌进一个集体性自我中。但时至今日，这种大规模集体性的自我，已经因为经济和社会的发展而逐渐破碎，个体被迫回归到自身或是小集体之中。当个体生存的独立性，不再被巨大时代所吞没，不再被国家民族这些宏大概念所掩盖，所有的面对与改变，需要内心有很大的能量，否则势必焦虑、盲目、不知所措。
当集体自我破碎之后，新的完备的个体自我尚未建立，于是，从外在社会到内在人性，往往充斥着不平衡的压抑感和焦虑感。难道金钱和地位就可以衡量一个人的自我完成？房子、车子和职位之下，很多人的个体价值坐标看似明确，其实真正让一个人赖以生存的核心自我却荡然无存。
中国近代社会变迁的特征之一是分化，国家与社会共同体的分化，不同利益集团的分化，不同文化集团的分化，知识领域的分化等等。当生命个体从群体中拉出。在个体话语和意识形态话语的双向撕裂中，内在能量被释放出来了，却也面临极端的不定性、虚无性和无意识的黑暗性。所以，才有不少人渴望重新回到集体共生的原初状态，哪怕那种状态是计划经济，配额供给，就业、医保和交通出行通通都在集体的高度管控下进行，不存在公私领域的界限，到哪里都是扎堆成群，到哪里都躲不开旁观者（还记得以前那种公共厕所，连个遮挡的门板都没有）。他们总想通过集体被嵌入到这个世界当中，因为他们个体的心理发展水平太低，活不出自己。
中国人总是在一大群人之间呱呱堕地，也是在一大群人之间死去，一生都活成复数的“我们”，而不是单数的“我”。如果要形成真正的个体自我，不得不从集体共生中破碎与脱胎，我宁愿就此破碎。中国文化影响下的普遍社会心理，是寻找集体认同的共同法则，害怕成为孤零零的个体，被群体孤立和边缘化。可是，破碎就破碎吧！要什么完整——那不过是一种虚妄的完整，一种自欺欺人的集体性幻觉。
不要惧怕破碎，那是一个深度的自我探索历程。这个历程就像上面写到的杯子一样，一旦破碎就很难回归原初的状态，因为时间是不可逆的。破碎就破碎吧！要什么完整——不如去大大方方地接受当下的自己，没有稳定的生存方式和精神建构，承受着现代社会、现代人格丰富和复杂的矛盾性内涵，没有办法满足所有人的期待，可是，却能找到内心属于自己的自由，跋涉在成长的路上、觉醒的路上、真实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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