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峰山的西面有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乡村,每天清晨或傍晚,你都可以看到一个可爱的老头儿挑两个盛有豆腐的木板子沿着高墩路上行走,遇上村里的人都会发出吱嘎哈呀打招呼之语,那浑厚纯朴的声音就是她的四伯亚亚。四伯亚亚是个哑巴,并不是生下来就哑巴,听她的奶奶说是十来岁发高烧过度未及时救治而成了哑巴的。
七十年代初,是值得她回忆的童年时光,由于年少懵懂,对亚亚恨之又恨。当她看到有的小孩儿被妈妈使唤着过来买豆腐,却拿起豆腐不给钱就跑了,亚亚伸直脖子也喊不出声的时候,她不会像大姐一样追上那孩子揍两拳。她伤心地看着那情景,不吱一声,她不恨那孩子,只恨亚亚是个哑巴。最可气的是别的孩子叫她“亚亚的侄二(儿)”(她在家中排行老二),骂不过大伙的时候,她会跑回家去,对着正在磨豆腐的亚亚在地上划一个圈儿,中间唾上一口唾沫。虽然她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别的孩子骂她的时候就这样做,她想,这大概是骂亚亚的最恶毒的表示了。
第一次这样骂亚亚的时候,亚亚停下手里的活儿,呆呆地看她好久。泪水像河一样淌下来,她是很少看到亚亚哭的,但是那天亚亚躲在豆腐坊里哭了一晚上。那是一种无声的悲泣。
因为亚亚的眼泪,她似乎终于为自己的屈辱找到了出口,以至以后的日子里,她会经常跑到亚亚的跟前去,骂他,然后顾自走开,剩他一个人发一阵子呆。只是后来他已不再流泪,他会把瘦小的身子缩成更小的一团,偎在磨杆上或磨盘旁边,显出更让她瞧不起的丑陋样子。
由于亚亚天天如此辛苦,又加上她对亚亚不敬,她从小就立志要好好念书,跳出农门,离开这个人人都知道亚亚是个哑巴的小村子!这是当时她最大的愿望。她不知道亚亚的豆腐坊里又换了几根新磨杆,不知道冬来夏走过多少村村寨寨……只知道仇恨般地对待自己,发疯地读书。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考上了师范,亚亚头一次穿上她的奶奶为他缝制的蓝褂子,坐在1985年初秋傍晚的灯下,表情喜悦而郑重地把一堆还残留着豆腐腥气的钞票送到她手上,嘴里哇啦哇啦地不停地“说”着,她茫然地听着亚亚的渴望和骄傲,茫然地看亚亚带着满足的笑容去通知其他人。当她看到亚亚领着叔叔们和堂哥堂姐们把他精心饲养了一年的大肥猪拉出来宰杀掉,请遍全家老小庆贺她上大学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碰到了她坚硬的心弦,她哭了。吃饭的时候,她当着大伙儿的面儿给亚亚夹上几块猪肉,她流着眼泪叫着:“四伯,您吃肉。”亚亚听不到,但他知道了她的意思,眼睛里放出从未有过的光亮,泪水和糟烧酒大口地喝下,再吃上侄儿夹过来的肉。她的亚亚,他是真的醉了,他的脸那么红,腰杆儿那么直,手语打得那么潇洒!要知道,亚亚从来没见过她对着亚亚喊“四伯”的口型啊!
亚亚继续辛苦地做着豆腐,用带着豆腐淡淡腥气的钞票,帮助她读完大学。1988年,我她毕业分配回到了距她的乡下老家三公里的乡村中学。这以后,她经常回家看望亚亚,有一次她骑着自行车回家的途中,由于当时的石头路颠簸的很,摔了一筋斗云。过路的人中有人认出这是亚亚的侄二(儿),于是她一的亲人都来了,看着浑身是血的她,乱了阵脚。最后赶来的亚亚拨开人群,抱起她,拦住路旁一辆大车,亚亚用腿扛着她的身体,腾出手来从衣袋里摸出一大把卖豆腐的零钱塞到司机手里,然后不停地划着十字,请求司机把她送到街上镇医院救治。哥哥说,一生懦弱的亚亚,那个时候,显出无比的坚强和力量!在认真地清理伤口之后,医生建议让她转县医院,暗示伤势较重,亚亚伸出大拇指,比划着自己的太阳穴,又伸出两个手指指着她,再伸出大拇指,摇摇手,闭闭眼,那意思是说:“你们不要哭,我都没哭,你们更不要哭,我会没事的,一定能治好的!”亚亚又跪在地上,又马上站起来,指指她,高高扬扬手,再做着种地、喂猪、割草、推磨杆的姿势,然后掏出已经空空的衣袋儿,再伸出两只手反反正正地比划着,那意思是说:“求求你们了,救救她 ,她有出息了不起,你们一定要救她。我会挣钱交医药费的,我会喂猪、种地、做豆腐,我有钱,我现在就有一把块钱。”医生握住亚亚的手,摇摇头,表示这一把钱是远远不够的。亚亚急了,他指指其他,紧紧握起拳头,表示:“我还有他们,我们一起努力,我们能做到。”见医生不语,他又指指屋顶,低头跺跺脚,把双手合起放在头右侧,闭上眼,表示:“我有房子,可以卖,我可以睡在地上,就算是倾家荡产,也要我救治她。” 又指指医生的心口,把双手放平,表示:“医生,请您放心,我们不会赖帐的。钱,我们会想办法。”大哥把亚亚的手语哭着翻译给医生,不等译完,看惯了生生死死的医生已是泪流满面。他那疾速的手势,深切而准确的表达,谁见了都会泪下!
由于她转院的二医要做手术,亚亚也跟着守在手术室外,他不安地在走廊里来回走动,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却在守候的十几个小时间起了满嘴大泡!他不停地混乱地做出拜佛、祈求天主的动作,恳求上苍给他的侄二快点手术成功。天也动容!她手术很成功。在半个月的时间里亚亚始终守在她的床边,坚守着。亚亚粗糙的手小心地为她按摩着,亚亚不会发音的嗓子一个劲儿地对着她哇啦哇啦地呼唤着,他是在叫:“侄二(儿),侄二(儿),亚亚在等你喝新出的豆浆!”为了让医生护士们对我好,亚亚回家做了一大盘热腾腾的水豆腐,亲自送遍了外科所有医护人员,尽管医院有规定不准收病人的东西,但面对如此质朴而真诚的表达和请求,医生们轻轻接过去。亚亚便满足了,露出笑牙。他对他们比划着说:“你们是大好人,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治好我的侄二(儿)!”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她看到一个瘦得脱了形的老头,张大嘴巴,因为看到侄二(儿)病情恢复的快而惊喜地哇啦哇啦大声叫着,满头白发很快被激动的汗水湿透。亚亚那半个月前还黑着头发,只是半个月,好像老去二十年!我剃光的头发慢慢长出来了,亚亚抚摩着我的头,慈祥地笑着,曾经,这种抚摩对他而言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啊。半年后,亚亚做出抱我的姿势,然后捻手指表示在点钱,原来亚亚要把她当豆腐卖喽!她故意捂住脸哭,亚亚就无声地笑起来,隔着手指缝儿看他,他笑得蹲在地上。。
亚亚勤劳了一生,一直闲不下,如今八十多岁的他身体棒棒哒,还做他的豆腐,还是香嫩嫩的,块儿又大,大家都愿意吃。如今侄儿买了豆腐车,给他的豆腐车装上蓄电池的喇叭,尽管亚亚听不到侄儿录制清脆的叫卖声,但他是知道的,每当他按下按钮,他就会昂起头来,满脸的幸福和知足,对她当年的歧视竟然没有丝毫的记恨,以至于她都不忍向亚亚忏悔了。
她的哑巴亚亚却让大家懂得,最大的音乐是无声,那是不可怀疑的力量,最美的亲情是无私奉献 ,亚亚的一生所做所为,让人间的爱推送到最高处…
——2019年5月10日深夜(本文人物原型真实,情节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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